|
被历史遗忘的人 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了许多重大事件，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其中之一。在这段时间大约有1600万的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活。以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因各种原因陆续返回城市，完成了人生中的一大洗礼。他们在农村生活演绎出无数故事，或见之文章，或上影视，影响巨大。通过这场锻炼许多人后来成为国家各级领导，登上历史舞台。而与此同时，同期的农村知识青年的人数远超于城市知识青年人数。他们的人生命运却少有人提及，他们几乎被历史所遗忘。他们中大部分人一辈子默默无闻，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历尽生活的艰辛。他们中大多数人直至到儿辈才走出生活的困景，虽年岁已高，时光已好，能安度晚年。可贵的是他们一生忠诚祖国，热爱祖国故土，无怨无悔，与祖国共命运。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故去，已无法诉说当年情景。作为同时代的一分子，我想有必要把这群人的人生告诉后人，尽一分历史的责任吧。为此，我把这巨大群落里我的两位同窗介绍给大家。应当事人的要求，文中人不具真名。 卖 柴 郎 凡是读过白居易《卖炭翁》一诗的人，读者无不对卖炭翁予与同情怜悯。我在这里向大家介绍的是一位卖柴的青年，所以称郎不称翁。卖炭翁可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我介绍的卖柴郎却是当年（1966年）农村少有的重点中学高中毕业生中的高才生。 卖柴郎在五,六岁时因历史原因，又因父亲早逝，卖柴郎家庭贫困，经济重担落在了弱小的母亲身上。他勉强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卖柴郎学习成绩优秀，在洪濑小学很有名气，我在洪濑注礼小学读书时就认识他。到了高中阶段，他要到国光中学就读，离家远，学费和生活费是个大难关。幸好，他的一个姐姐在梅山，卖柴郎寄身姐姐家。那时，家庭出身可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卖柴郎因此矮人一截，由于卖柴郎个性好，与人为善，没有受到明显打击。他低头做人，努力求学，成绩依然优秀。他本希望熬过十二年后能考上大学，求个好前途。文化大革命的发生，他的梦想破灭了。本来他在当年农村中是少有的高学历青年，应有一个比如当民办教师之类的事做，但好一点的事都轮不到他。母亲年老，弟弟还小，现在生活重担要由他来挑。当年生产队分到的粮食不够吃，煮饭要有柴火，家里远离山区无柴烧，柴米油盐无钱买。1979年他受生产队派遣到水库做工，完工后回家。生活问题必须解决，实在找不到较轻松的活干，他咬咬牙，选择了从九都拉柴到洪濑镇卖的重活，因此，他成了卖柴郎。 九都到洪濑有20公里，空手走一个来回要8小时，路上要爬呼井阁,新雨亭坡,岭子坡,南山坡四个长坡。卖柴郎身体单薄，怎能拉上一千多斤柴火走如此远途呢？他如牛负重，一步步，一尺尺地移动；弟弟拉车在前，卖柴郎用绳拉车在侧。卖柴郎艰难地行走在人生路上。晚上十二时卖柴郎兄弟摸黑从家里出发，清早到达九都，然后买柴装车。每车载柴一般一千五百斤，重车难拉，装柴也是件困难的技术活，卖柴郎兄弟熬过了这一难关。兄弟俩早上在家里吃稀饭，中午在九都因买不起午饭，只能带点干饭用咸萝卜下饭。下午三到五点才能到洪濑镇区的大埔，饥肠辘辘，头昏脑胀。由于时间太晚，要等隔天才能卖柴，晚上卖柴郎还必须在市场露宿守看柴火，以免失窃。冬晚寒风刺骨，夏晚蚊虫叮咬。卖一次柴兄弟两人要花两天的时间。收入却极其微薄，有时，收入只有2元多，以当年的市场价，能买一斤多的大米；放在现在，只能买2瓶矿泉水，买一斤质量较差的大米。一般两天只能赚5到7元。卖柴虽然如此艰辛，但卖柴郎总算找到了生存手段，而且一干十年。这些年卖柴郎由白脸书生变成的黑面郎，头发灰白（现已染黑），穿的是土布衣，上衣用的是布扣子。谈吐虽没有鲁迅笔下孔乙已的“多乎哉，不多也”，但表现与普通卖柴人不同的雅气。到了1974年，在卖柴过程中，卖柴郎认识了一个向阳乡五台山的卖柴女，多年的交往，卖柴郎的聪敏善良打动了卖柴女纯朴同样善良的心，有情人终成眷属。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一切都在无言中。过后我们笑言卖柴郎真有本事，拉柴拉回一个妻子。同样类似的国光中学李梓芳老师落魄时到水头代课，带回了一个妻子。我相信，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至诚至善是可以感人的。结婚时在寒冷的腊月，卖柴郎与卖柴女从五台山步行十多公里后到九都镇，然后骑自行车到家。除夕那天，婚后新郎到岳父家做客后回家，由于路途太远，天黑得早。夫妻两人在九都赶不上车，只能在黑夜中继续步行。路上遇上两人骑自行车赶路回家。卖柴郎连忙拦车求助，由于天晚了，骑车人要赶回家过年，那两人不同意载人。突然其中一人说：这不就是帮我们在九都买柴装车的夫妇吗？原来，卖柴郎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常帮助买柴人装车。今晚正遇见过去曾帮助过的人。那两人二话没说，马上让卖柴郎夫妇上车，一直送到家，还拒收工钱。人们说善有善报，这一说法放在卖柴郎身上，一点不假。 卖柴郎没有房子，“洞房”就在租房里。婚后卖柴郎还是过着卖柴的生涯。1976年卖柴郎大儿子出生，卖柴郎添丁不进财，喜悦之余增加了一个吃饭之口。1978年，卖柴女又临盆。现代人生孩子都上医院，平日保胎养生，产后月嫂护理。卖柴郎由于经济困难想让妻子在家里分娩。但是，家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家。家的房子是别人的。房东说：你在我家生儿，把我家的风水都带走了，不许卖柴女在他家生孩子。最后想了一个办法，到不是住人的牛棚去。牛棚里臭气熏天，他的二儿子就降生于此。农历1978年4月13日，溪霞村的一个牛棚传出了叫声，那不是牛叫声，是婴儿降生的啼哭声。此时的卖柴郎心中五味杂陈，眼眶里充满泪水，这是喜？是悲？春去秋来，卖柴郎卖柴已有十年。随着人口的增多，卖柴的微薄收入已难以维持生活。怎么办？卖柴郎再次思考生活出路。 恰巧，卖柴郎的一个堂亲在清流工地工作，需要招民工。卖柴郎母亲有残疾，孩子幼小，为了生存，他决定告别卖柴生涯，投奔堂亲当民工。1979年的一天，卖柴郎独自走出“家”门，没有长亭送别，没有一步三回头。卖柴郎到了“路隘林深苔滑”的清流县工地，开始了人生第二阶段——当民工的生涯。到了工地，别人选择轻松的活干，卖柴郎却选一般人不干的拉车工做。因为卖柴郎肯吃苦，拉过板车载过柴，能适应艰苦的生活。民工的收入远高于卖柴，卖柴郎在工地安定后，把妻儿接过来。卖柴郎在工地开始是拉车，后来参加开公路，开煤矿，开钨矿，开釆石英……什么活都干过，历尽千辛万苦。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多年。1984年卖柴女生下了第三个孩子，这里是远离家乡异地，似如天涯海角，所以孩子取名天海。再往后，卖柴郎争取承包小工程的活。他没有关系户，没钱送礼，靠的是他的勤劳善良。工程负责人的家属也在工地生活，他的妻子像一般山区人一样，劈木头烧火。女人家力气小，卖柴郎经常帮她劈柴。卖柴郎的善心感动了工程负责人，把部分小工程让卖柴郎承包，卖柴郎有了较多的收入。卖柴郎凭借他的人品和知识为所在地村民,工人做好事，比如为当地村民调节纠纷，帮帮解决困难出主意，甚至为当地青年男女介绍对象（成功率很高，有十多对青年成了伴侣）。每到晚上卖柴郎的屋里聚满了人。大家愉快聊天，其乐融融。卖柴郎得到村民的尊敬和照顾。善良纯朴的村民特地划出一地让卖柴郎耕种，让卖柴郎盖房子。卖柴郎在工地干活。勤劳的卖柴女种稻种菜，养猪养鸡鸭，一家人在外乡胜过故里，过上了温馨生活。更可喜的是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落实政策。卖柴郎家的错案得到平反，政治包袱终于放下，卖柴郎可以更轻松做事了。由于卖柴郎具有较高的知识水平，在日常的工作中发挥了作用，特别是他在水泥厂工作期间，熟悉了水泥生产业务，先后帮助四位水泥厂厂长的工作，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卖柴郎也得到应有的经济回报。十多年的艰苦奋斗，终结硕果。卖柴郎有了较多的收入，在老家建了自己的房子，有了新居，有了真正意义的家。 1992年，在离家十多年之后，由于工程工作结束。卖柴郎告别清流工地回到老家，开始了人生第三个阶段的生活。在回老家期间，卖柴郎改换工作，做了几年的餐饮工作。如今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三儿在广东珠海，二儿在西安，大儿在南安洪濑，三个小家庭都过上幸福的日子。 卖柴郎在为生活奔波的同时，悉心照顾老母亲，他是一个孝子。1967年卖柴郎母亲不慎摔伤腿，入住泉州二院，由于正处文革，在这混乱时期不能做手术，留下了终生残疾。在她89岁时跌倒腿骨裂开，99岁又摔伤腿骨。卖柴郎尽力为妈妈治伤，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现在在老家专心照顾妈妈。卖柴郎的母亲今天仍健在，102岁，是村里最长寿者，堪称奇迹，远近闻名。 卖柴郎是一位爱国者，虽然曾受委曲，曾历艰然困苦，但他一生中没有放弃追求与理想，从不怀疑我们伟大的党，怀疑我们的共和国和我们伟大的领袖。他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而自豪。 卖 菜 兄 我们是一群1966年毕业的高中生，史称老三届的人。我们在毕业之际遇上文化大革命，大家如风吹云散，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几十年没有聚集，也少有音信。时间到了2005年，在我退休前的第二年，我们毕业分开后已经39年。我萌生了一个想法：现在国家欣欣向荣，人民生活幸福。我有幸上大学，还能回母校任教。时下青年纷纷聚会。我羡慕他们，但心里有点辛酸，我的同窗同学，你们在哪里？你们好吗？于是我花了半个月多的时间，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他们，终于有了一个不成功的国光中学高十二组四班在母校的集会。不成功的原因有二，一是全班四十来位同学，只来了22位。二是有三位同学已不在人间，黄xx同学在三明难产而亡，莆田藉魏XX同学在下乡地龙岩病故，卖菜兄戴ⅩⅩ也已去世。好的是来者虽历尽艰辛，现在生活都好，越来越好。 以后与国光中学高十二组三班(邻班)陈瑞琼聊天，无意中谈到了卖菜兄，我为此叹息。她说：卖菜兄戴ⅩⅩ还健在，他每天挑菜到梅山街卖菜。后来，我了解到戴XX卖菜几十年，由于他开始卖菜时已有些年纪了，所以称他为卖菜兄。卖菜兄病故是误传，病故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人们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这话说的是爱情，我这里说的是同学情。我也在梅山几十年，我怎么没有遇到他，怎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原来，我从学校到老家，骑的是摩托车。卖菜兄是挑菜步行，又是破笠遮颜在马路，所以我没有看到他。我有十年时间为了节省，用煤油炉（现已绝迹）炒从家里带来的菜。常是：一饭（蒸饭)，二菜（青菜,咸莱)，一汤：白开水。后来生活改善了，上食堂吃饭。我从来没有上街买菜。因工作忙，没谈柴米油盐事，也极少上街。所以不知道卖菜兄。 听到消息后我太高兴了。星期天我骑上摩托车，问路来到卖菜兄所在谯瑭村的家。这是一座还未建好的新房，室外在窗台上方未砌砖，屋内还没有装修好。这时卖菜兄不在家，还在地里干活。他的邻居帮我叫回了他。一见面，我有些惊奇，四十年过去了，他的面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健康挺拔。他手上是泥土，要去洗手泡茶，我制止了。开始聊了起来。我问他，你为什么一生只种庄稼，种菜卖菜？他说他出生农家，喜欢农事。文革时他回到村里种田，后来到了村里专业队，专业队的工作包括护山种树，种地等活。由于卖菜兄有文化又肯干，生产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让他当专业队队长。后来，包产到户，专业队解散，他回家专心种地。他没有想走出去，也没想做生意赚钱。种分到的地只能够吃，生活费用哪里来？他琢磨着种经济作物，主要种菜，还种芋头。为了保持肥力，他釆用轮耕的办法。他种菜卖菜，自产自销，于是几十年来他几乎天天挑着担子，到梅山街卖菜卖芋头。我问他，人家都用车载菜，省力速度又快，你为什么要肩挑？他说:他用肩挑，从谯瑭到梅山，边挑边卖，到了梅山，已卖去大半。而且销售量有限，每天卖一担菜，刚好能卖完，太多了也卖不完。他挑那一百来斤的菜不觉得辛苦，而且越走担子越轻，还可以锻炼身体。我终于恍然大悟他的身体为什么那么键康。 卖菜兄后来结婚生子，有一男孩一女孩。本来生活虽不富裕，却也安定温馨。天有不测风云，他的妻子突然发病，钱是花了，人却没了。家，成了破碎的家。他既要当爸，又要当妈。必须去种地，必须带孩子。夜晚悼亡妻，明月照沟渠。人家是母鸡带鸡仔，他是鸡角（公鸡）带鸡仔。无奈之下，经人介绍他找了一个来自北方的伴侣，想让她帮照看孩子。由于卖菜兄家境太贫寒，她又走了。苦日子度日如年，但孩子们天天在长大。终于熬到了好日子。大女儿出嫁了，儿子成家了。他有一个孙子，正上小学。墙上贴着孙子奖状，卖菜兄一脸自豪。现在儿子当油漆工，有了较好的收入。于是拆掉了旧房子，建了现在的房子。因为资金不足，还没有完工。 几年后我再次拜访卖菜兄，他还是在地里，又是邻居帮我叫回了他，此时他已六十多岁，身体还是那么健康。时间在他的身上好像不起作用。我夸他身体好，他笑笑说：人怎么不会老呢？他头发已发白，现在黑发是染的，假货。不过头发浓密，假货与真货一样好。他的家又变了，原来未完工的平房已拆掉，在原址盖了一栋三层楼房，外部已装修好，房内装修还未完成。见此情景，不用多说，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现状。到了大厅，我不拒绝了，让他沏茶倒水，我也乐意接受。 又过几年，我第三次登门拜访卖菜兄。这次卖菜兄的楼房已装修完，虽不堂皇，但整齐亮丽足以让城里人羡慕，更不用说只有草房的杜甫了。如果他还在，应有一美诗问世。厅堂坐定，茶桌摆好，热茶溢香。我们开心地聊了起来。我认为他年纪已高，到了古稀之年，不要太辛苦了。他说，儿子搞油漆，原来只漆家具，现在还漆墙壁，活更多了。下一句没说，当然是收入更高，眼前的楼房说明了问题。他说他现在菜少种了，并不辛苦，身体仍然不错。他开始走出家门，与村里老人到外地旅游。时间不饶人，如今卖菜兄已重耳，大声说话才听得见。由于节约，由于少与外界打交遂，他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手机。 卖菜兄一生务农，卖菜为生。我三次拜访，他家由平房,未完工楼房到小洋楼，生活节节高。他中年虽丧妻不幸，晚年生活幸福，健康快乐。 我们，农村老三届知青，从困境中走来，与共和国共命运，与时代同进步。 |
责任编辑：余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