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郑朝宗教授访问记 离开厦大母校几十年,1992年我有幸得到一个机会,到厦大访问学者。当时,孙雄飞编剧的十集电视连续剧《围城》放映后,街谈巷议,人们争相购买《围城》小说,学术界出版了钱钟书研究刊物。在“钱学热”中,我访问了钱学首创者、践行者著名学者厦大郑朝宗教授。1960年,我读厦大中文系,郑先生曾给我们授外国文学史。他学养深厚,待学生和蔼亲切,批改作业认真仔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郑先生是福州人,身材魁梧,穿着朴素,访问时,他穿着中式衣衫,用带着福州口音的普通话,在书房中热情的接待了我。当我说明了来意,郑先生开门见山,如数家珍、兴致勃勃地给我这个当年的学生,侃侃健谈。郑先生说,关于《围城》的评论和钱学研究,你可以去看出版的书刊,我着重谈与钱钟书先生交往的一些事。我饶有兴味的聆听郑先生与钱先生成为至交知己的一段友谊和缘分。他首次披露了报刊上未曾发表的史料。郑先生学习勤奋,聪颖过人,他学生时期生活十分清苦,曾得到福建省政府奖学金的赞助,以优良的成绩考上清华大学外文系。从此,郑先生成为比钱钟书低三年级的校友。虽然当时两人交往并不太多,但他对钱钟书这个奇才十分钦佩。在清华读书时,他就写了一篇文章《记钱钟书》,说钱读书之多,才力之雄,实为有学生以来所仅见。正因为如此,钱得到了吴宓教授的推崇,说他在年轻一辈中是“人中之龙”。钱的父亲是桃李满天下的国学大师钱基博,曾任《围城》中所写的“三闾大学”即国立蓝田学院任教授。 郑先生是研究中外文学的,十分了解文学是生活反映这个原理。在访谈中,他阐述了钱清华大学毕业后正处于动乱的抗战年代,作者过着颠沛流离、流浪式的生活,这段在三闾大学生活的经历成为小说《围城》的历史背景和生动素材。 1938年抗战爆发,钱清华大学毕业后到牛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到昆明西南联大、蓝田师范学院任教。钱讲课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好的感受。文如其人,钱小说《围城》的语言风格也是机智幽默,巧喻隽语,妙趣横生。 郑先生回忆说1941年暑假,钱回上海,孤岛已经沦陷。他一时没找到工作。与此同时,郑先生清华大学毕业先到福建南平一所中学教书,后考上北师大研究生。研究生期间,兼做教学秘书。研究生毕业后,郑先生到清华大学找同乡,遇到萨本栋校长,郑被请到厦大任教。由于战乱回到福州,与萨校长失去联系,只好回南平一中。后又接到萨校长聘书到厦大中文系任教。 抗战期间厦大挨日本轰炸,郑先生逃往上海,在英国教会办的附中任教。有一天,郑与钱两人相逢,钱问你对严复、林纾学人熟悉吗?郑答:我是福州人,很喜欢他们的书。他们谈得十分默契投机。分手路上,郑先生提起他所在附中需要一位语文老师,受校长委托找一名老师,钱兄愿意吗?钱说他的一个亲戚正巴不得。这次两人偶然的相会,未料却成为郑先生为钱钟书小说写书评的一个契机。 1947年,《围城》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郑先生便以林海为笔名在《观察》杂志上写了《<围城>与Tom Jones》,书评文章写得十分老到谨慎,发表后反响很大,钱及夫人正在推测林海是谁呢,郑写信告诉钱兄,我写了一篇署名林海的文章,你看到了没有,这是《围城》发表后国内第一篇评论文字。 郑先生深有感触的说,人是有缘分的,正是这篇书评成为后来研究《管锥篇》的起始原因。当时写这篇书评,郑先生还刚刚三十出头。刊出后《观察》就封刊了。 时间如流水,一晃到1972年,钱钟书的《管锥篇》定稿。粉碎“四人帮”之后,1979年十月,郑先生时任福建省文联主席,出席全国文代会,郑先生住在北京宾馆,有一天,钱托人把皇皇四大册、洋洋百万字巨著送来给我看,郑先生深知,没有《围城》的评论就没有《管锥篇》的看稿任务,他深感这是钱兄对他的器重和信任。郑先生抓紧一切时间看书稿。他深有体会的说:《管锥篇》是钱钟书最杰出的一部学术著作,内容丰富,文体古奥,运用比较研究方法,鉴别察流、溯源,旁征博引,探究古今中外相似的文学原理和文学自身规律。 北京开会返回厦大,学校首批招研究生,作为导师,给研究生开什么课呢,郑先生想,就研究《管锥篇》吧。他首次给研究生讲《管锥篇》的方法论,蕴含深意,教学生从钱学中学治学方法,可以终身受益。郑先生把这些讲稿整理成文《研究古代文艺批评方法论上一种范例》,刊于《文学评论》1980年第六期上。 钱学研究果然出了不少人才,陆文虎就写了论文《围城内外——钱钟书的文学世界》就是钱学研究中的一种。十多年来,钱学文章已达数百篇,形成一支可观的研究队伍,郑先生十分欣慰的说,电视传媒工具使《围城》小说家喻户晓,雅俗共赏,又对钱学研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钱学果真热起来了,这是一种发人深思的文化现象。郑先生十分精辟的认为,古今中外大学问家不少,章太炎有学问但无惊人创作,有的小说家却不是学问家,如塞万提斯。钱钟书是大学问家又是学者型小说家,创作与学术成就都达到很高水平,这是历史上罕见的现象。由于《围城》的普及形成了围城热、钱学热,这是文学史上的一种奇观,一种空前的学术现象。郑先生首创《管锥篇》研究功莫大焉。文学史上应大书特书这一笔。 郑先生与时俱进,思想深刻,道德境界高,自信从容,在学术界享有很高声誉。他发扬民族文化传统,善于吸收西方文明成果,他的钱学研究为学术界提供了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成为中华文化闪光的一页。 郑先生孜孜不倦的讲怎样治学也不忘教书育人,教人怎样做人,他说要学习钱钟书的师德人品,以钱为榜样,勤奋好学,学问精通,品德高尚,对声名利禄退避三舍,但开风气不为师,反对别人宣传他。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郑先生尖锐的指出,当前不少文人相轻,勾心斗角,妒忌、打击、压制别人,这不利于国家学术进步。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说,要克服私心,心胸开阔,做人超脱一些,才能让更多人才脱颖而出。 与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访谈中,时时处处闪烁着一位德才兼备、宽厚仁慈,智者学者的智慧光芒,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许多治学和为人的道理,堪称良语格言,使我浑身充满了暖意。我依依不舍地告别郑先生,他谆谆教诲,一直久久地在我脑中萦回,并将永远铭刻在心中。 |
责任编辑:余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