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敬爱的姥爷张九德 2012年4月6日是我姥爷张九德逝世三十周年忌日。 当天上午,我和我妈妈,我姨姨,姨夫去福州文林山烈士陵园为我姥爷,姥姥扫墓。一到墓前就看见有新上的香柱,不知是谁先来祭奠老人了,借此向敬香人致谢! 所能做的一如往年,擦洗墓碑,描红褪色的碑文,换上新花束,焚香,烧纸……磕头时我的额头叩在冰凉的石板上,久久不舍离开。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对姥爷姥姥所有的爱、所有的依恋,如今都只能化为绵绵不绝的怀念……多少年来,总是在梦里见到姥爷。梦醒时分悲从中来泪湿枕巾。枕上泪干时,心还在哭泣! 三十年来,姥爷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件件往事恍若隔日。 我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姥爷姥姥身边,我的名字“小梅”就是姥爷给我起的。大家都认为我生在梅山所以叫“小梅”,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姥爷很喜欢梅花。他常常赞叹梅花的坚毅和傲骨。 我在姥爷姥姥的关爱教育中长大,直到高中毕业。我的成长浸浴着姥爷姥姥的心血。姥爷是我最最敬爱的人,姥爷姥姥是我最亲的亲人。 在我的记忆中,姥爷是个最慈爱的人。他不仅爱自家的孩子,而且对所有的孩子都充满爱。记得在省军区时,晚饭后姥爷喜欢出去散步,家里住着的警卫员按规定总要跟着,姥爷却不愿兴师动众,于是常常悄悄叫上我,跟他一起“溜”出去散步。每次我们都会走出军区大院,漫步在大街小巷里。但凡看见小孩,不论多脏多皮的孩子,姥爷的脸上立刻绽放欢快的笑容,充满喜爱地自言自语“小鬼……”我那时常常纳闷:这么脏这么丑的孩子有什么可爱!姥爷怎么那么喜欢他们? 慈爱的姥爷对自家的孩子却从不溺爱,事实堪称教育甚严。 在梅山时,姥爷要求我舅舅小平和姨姨桂平像老百姓的孩子那样不穿鞋,无论寒暑晴雨,每天光脚踩着田埂小路上学。暑假时,姥爷把小平和桂平送到师部所在的村子里,大队支部书记贫农银来伯家,和他家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小平和桂平在银来伯家每天喝稀饭,干农活。辛苦自不必说,肚子饿得够呛。十几岁的孩子受不了,趁姥爷上班时偷跑回家躲在厨房里向我姥姥讨东西吃。姥姥心疼孩子,跟姥爷说情,姥爷说,老百姓的孩子不都这样?人家能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 桂平参军当的是通讯兵,那些年战备,长期在潮湿阴冷的坑道里值班,落下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即使如此姥爷也从未出面为子女说过一句话。 那些年姥爷的三个子女都不在身边,每逢哪个孩子回家探亲,临走前一晚必定是彻夜长谈。姥爷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要谦虚谨慎,勤俭朴素,不要有干部子弟的优越感。要吃苦耐劳,努力学习,踏踏实实地工作。在姥爷多年的教育下,我们家从我妈妈到舅舅,姨姨,无不为人低调,生活简朴,淡泊名利。 姥爷对我妈妈,舅舅,姨姨都很严格,唯独对我这个外孙女却是例外,可能就是常言所说的隔代亲吧。 每年姥爷都要去北京开会,每次开会回来总是给我带一大堆东西,除了各种好吃的北京风味零食之外,一定会有衣料。大家都记得,七十年代最时髦的衣料叫“的确凉”。当年物质供应紧张,能有件白色或淡蓝色“的确凉”衬衣就很让人羡慕了。而姥爷给我买的常常是市面上看不到的如粉红、淡黄,带织格的衣料。足可见姥爷对我的宠爱。 那些年福州的中学都在北峰山上办农场,农场离家很远,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要开很久才能到。学生们都要轮流上山“学农锻炼”。结果本来应该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我们却在田里干农活。要么割稻子、插秧,要么挑水挑粪种菜。这对当时十四、五岁的我来说不是易事。尤其是因为我连续跳级,成了班上最小的学生,同学们平均年龄都比我大四到五岁,这使我在力不从心之外倍感孤独。因此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我在北峰农场时,姥爷翻山越岭来看望我时带给我的慰藉。至今难忘,在荒无人烟的群山中,远远望见一辆军用吉普车沿着孤寂的山路开来时的那一幕景象!姥爷对我的关爱我永生难忘。 姥爷虽然对我很宠爱,他自己的生活却非常简朴。吃穿用住从不讲究。冬天一双布鞋,夏天一双草鞋。白布衬衣常常打着补丁,汗衫甚至带着破洞。就连棉纱袜子有时都在脚底和脚跟打着补丁。姥爷每天上班总是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端着保温杯,现在回想,原来是因为姥爷只有一个保温杯,所以每天上下班端来端去。 前几天我和我妈妈整理柜子,看到全家珍藏的一件遗物:姥爷生前一直在使用的搪瓷脸盆。盆底上印着红色的八一军徽和蓝色的“七军监制”字样,可见其历史悠久。原来的白漆已多处磕破,盆身布满了一块块补漆,还有几处没来得及补的地方则露出了黑色的锈斑。 姥爷虽然自己很节俭,对别人却很慷慨。不论是亲戚朋友还是战友部下,姥爷都是有求必应。在省军区时的几任住家警卫员,凡是要求我姥爷向组织上提“进步”的,都不能如愿,因为我姥爷从不去为身边的人讨官。但转业后的警卫员,不论何时来信说经济困难,我姥爷都会立刻给他们寄钱,毫无例外。 姥爷很重情义,特别念旧。对几任警卫员都视为家人。离开多少年了都还保持着联系,时时刻刻关心着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姥爷对炮三师的故旧尤其思念。调任福州军区炮兵司令部参谋长后不久,三师的几位老朋友来炮司看望姥爷,姥爷开心无比!从不搞特殊化的他破例去司令部食堂请厨师专门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在家平时不进厨房的姥爷,竟然亲自和厨师商量菜谱。那次的来客我记得有任满玲的爸爸,还有几位我就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很少看到姥爷有那么开心! 姥爷为人忠厚,遇事总为他人着想,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调往福建省军区任副司令时,刚到时大院里没有合适的房子,临时安排了一幢小楼给我们住。这幢楼位于山坡下方,朝南的坡上是另一幢楼,我们家的二楼还没有那家的一楼高,地势低加上坐向不好,冬天晒不到太阳,阴冷无比;夏天吹不到风,酷热难熬。后来管营房的干部上门说,腾出了另一幢楼,我们可以搬过去了。那也是一幢法式小楼,但位置极佳,坐落在山顶的一片开阔的平地上,阳光充沛冬暖夏凉,真的很好。我们正准备搬家,毛世昌副司令来找姥爷,说他家孩子多,原来的房子不够住,跟我姥爷商量想要那幢小楼。我姥爷二话没说就让给了他。结果后来我们家就一直住在那幢冬天不见阳,夏天不遇风的旧楼里,直到姥爷去世 我一直认为,姥爷生病早逝和这幢房子不无关系。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待人非常诚恳。有人求他帮忙时,他总是尽力而为,默默地做,事后从不在意人家是否记得他,感谢他。七十年代很多战友找我姥爷,想让孩子当兵,姥爷说当兵是好事,对孩子是个锻炼,他总是尽量安排。姥爷把那些远离父母来参军的孩子视为自家的孩子,经常了解他们的情况,勉励他们好好当兵,好好学习。 姥爷很重视学习,对孩子们的学习抓得很紧。 我妈妈和姥爷重逢时虽然抗战已经胜利,但还是战火连连。部队一直在转战中,家属无法长期在一地安顿。尽管如此,每到一个新的驻地,只要那里有学校或私塾,姥爷都会把我妈妈送去读书。北平解放后,组织上出面和北平的一所教会学校联系,把我妈妈和其他几个小孩送进去学习。抗美援朝开始后,又送我妈妈上了当时专门为干部子弟开设的华北中学。姥爷只要有军务去北京,一定会把我妈妈接出来,住在部队的联络站,前门外一个叫“天友店”的小旅馆里。仔细了解我妈妈的学习和生活,勉励她好好学习。由于姥爷的重视,我妈妈虽然九岁前都没上过学,从老家出来后又处于动荡的局势中,却没有耽误学习,最后还上了大学。 我刚到福州上中学时,因为连连跳级,学习很吃力,尤其是数学,上课根本就听不懂,第一学期数学考试就不及格了。姥爷看到这种情况,就亲自辅导我数学。当时他工作很忙,但每天晚上忙完工作后,一定会叫我过去,教我做数学作业。姥爷的数学很好,一教我就懂了。第二个学期我的数学就考了个优秀。 我上初二时,姥爷有空常会教我读唐诗,读一句给我讲解一句。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兴趣就这么被我姥爷培养起来了。更别说我舅舅小平,他就是深受我姥爷的教诲,在文史方面才有如此深厚的造诣。我们家最常见的景像就是:一人手捧一本书,静静坐在各自的角落里阅读。 姥爷酷爱看书。平时他总是手不释卷,姥爷看书涉猎甚广,从中国的线装古籍到世界名著,古今中外尽皆收藏。当年公开出版的书籍很少,买书不是件易事。姥爷会想方设法买到他想要的书。在省军区时,姥爷和新华书店保持着热线联系,他预订的书一到,书店就会打电话来,姥爷总是很高兴,然后会在一天下班后叫上我,趁着警卫员不注意“偷溜”出去,安步当车,走过解放大桥,直到台江新华书店,然后一路拎回心爱的书籍。 我们家当家的是我姥姥,姥爷手里没有钱,买书都得跟我姥姥要钱,姥姥经常念叨我姥爷买的书太多,说,你买那么多书,哪有时间看!姥爷总是笑眯眯地说,等我退休后就有时间看了。如遇去外地开会,更是姥爷买书的好机会,为了避免跟姥姥要钱的困难,姥爷总会交代警卫员多借点钱,回来时必定又是一大包书,然后警卫员就去找姥姥报账,姥姥无可奈何,只能掏钱。 姥爷戎马一生身无长物,去世后留下的就是几大柜子书籍。这是当初他买下准备退休后慢慢看的,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看,姥爷就走了! 姥爷对姥姥很好。在省军区时,周围的首长夫人基本都是第二任,很少是老家的原配。我姥姥却是姥爷的原配。姥姥大姥爷一岁。听姥姥说,当年她父亲和我姥爷的父亲交情甚好,指腹为婚。姥爷出去参加革命后,一走十年杳无音信。姥爷走后姥姥生下我妈妈,母女俩在婆家颇受大伯大婶们的气。也难怪,丈夫一走无影无踪,生死不明。姥姥生的又是个女孩,谁能不嫌弃?唯独我姥爷的母亲十分同情这母女俩,私下常常劝慰我姥姥,带着姥姥白天黑夜纺纱织布,苦度时日。谁曾想,十几年后的一天黄昏,两个陌生人来到家里,说是我姥爷派来接我姥姥和我妈妈的。她们就这样回到了姥爷身旁。那时日本刚投降,但各地的驻军还没撤完,敌我交错形势复杂,硝烟不断。来接她们的两个战士都穿着便衣,带着姥姥和我妈,晚上赶路,白天就在老百姓家休息隐蔽。走了好几天才来到姥爷的部队里。我妈妈九岁时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父亲。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们到了部队驻地,姥爷不在。傍晚时分,几个军人从院子大门走进来,姥姥搂着妈妈问:“你猜猜哪个是你爸。”妈妈一眼就断定了,指着中间那位长着又高又直的鼻梁的军人说:“他就是我爸爸!” 姥姥后来常跟我说,你姥爷真“傻”!别人都把老家的黄脸婆丢下,在外面娶上有文化的女青年,唯独你姥爷,走了都十年了,大老远的还专门派人回老家去把我们娘儿俩给接出来了。 质朴的姥姥从不讲究穿戴。平时一身洗得褪色的旧衣裳,甚至还会打补丁。在省军区时,有人来敲门碰上警卫员不在时,我姥姥就去开门,常常会被来人误认做保姆,问她“首长夫人在吗?”姥姥从不介意,笑咪咪地说“什么事?我就是。”搞得来者尴尬无比。我有时觉得挺难为情,说她怎么不穿件好点儿的衣服,她会大声说:你姥爷都不嫌我丢人,你还嫌我丢人!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 姥姥非常节俭,那时还没有冰箱,夏天吃剩的食物放放就馊了,姥姥常常舍不得倒掉,依旧端上桌。姥爷总是静静地吃掉,从无怨言。平时姥姥做什么姥爷吃什么,早上是稀饭馒头咸菜,中午永远是一碗西红柿鸡蛋手擀面。晚上又是稀饭馒头,配上点青菜豆腐。天天如此,姥爷日日甘之若饴。 姥姥没文化,姥爷却满腹诗书。按我们现在来看,他们难有共同语言。但姥爷从不嫌弃姥姥,总是鼓励姥姥走出家门,参加各种家属活动,学习呀开会呀。姥姥回来会跟我们讲会上的内容,遇到不明白的事,姥爷总是耐心给姥姥讲解。 姥姥体弱多病,有个老毛病一发作就休克。每次姥爷都和军医护士一起彻夜守在床前,悉心照料,温和耐心。 我常想,姥爷有怎样的高尚情怀,才能对指腹为婚,年龄比他大,裹过小脚,目不识丁的姥姥不离不弃,和她厮守终生? 姥爷是个很勤奋的人。工作和阅读之余,还很爱劳动。不论住在哪里,他总会开出一块菜地来,亲自松土播种浇水施肥。在梅山时我还小,姥爷经常带着我舅舅小平和我姨姨桂平参加劳动。到了福州军区炮兵司令部,姥爷除了自己在院子里开地种菜之外,还指导我独立开出一块菜地。那块地原本是块黄土地,土质很差。姥爷教我去弄来草木灰和肥料,把土壤改良了,种上西红柿。结果收成很好,一个个又大又圆粉红粉红的西红柿,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自己劳动自己收获的快乐。姥爷的菜地里种的四季豆,结得多得吃不完,姥姥就把鲜豆角晒成豆角干,冬天青菜少时,姥姥把豆角干泡软后和土豆一块烧,那个美味我至今还记得! 到了福建省军区,院子更大了,姥爷每天下班后必定会到菜地里劳动。他种了很多菜,还在菜地边缘种了一溜花,叶子细细长长,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到春夏就开出娇艳的紫花,美极了! 姥爷退二线后,有了更多的时间,他爱上了种花。他最喜欢种的是兰花,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台湾引进的那类花朵硕大,色彩艳丽却没有香味的兰花,而是那种叶子细细,花朵小小,颜色素雅,芬芳幽人的传统品种。每当姥爷心爱的兰花开了,他就欣喜地端进客厅,叫来我们一起品味那淡雅的幽香。当时我望着那或乳白或淡黄的小小花朵,时常纳闷:姥爷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貌不惊人的兰花?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悟出,兰花的品格就是姥爷的品格:率直朴实,沉稳低调。静静地付出,默默地奉献。 姥爷临终前病重的那段时间,住在福州军区总院。舅舅小平陪住在病房里,我们轮流给姥爷送饭。医生说野生甲鱼对姥爷的身体有好处,我们就天天买,天天炖了给姥爷送。姥爷当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吃得很少。大家很着急。我不记得谁跟我说,你姥爷生性节俭,你告诉姥爷甲鱼很贵,他舍不得浪费,或许就能多吃一些。于是我在喂姥爷喝甲鱼汤时就跟姥爷说了,没想到姥爷从此更不吃甲鱼了。当时我十分不解,后来才反应过来,姥爷是听说贵了才舍不得吃!我的天——我懊悔无比,恨不得摔自己几巴掌!至今想起这件事我都恨自己! 回想起我在姥爷身边度过的日子,最让我追悔莫及的,是当时我太不懂事了,让姥爷操了很多心,给姥爷添了很多烦恼。听姥姥说,当年我高中毕业兴致勃勃地要参加工作,离开姥爷姥姥的临行之夜,姥爷叹了一宿,不舍得我走。而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如今我每思及此,心恸不已。唯叹往日不可追。 姥爷,若能再有一次选择,我一定哪儿也不去,守在您身旁,承欢膝下,伺候您,孝敬您! 可如今,我有能力孝敬您了——姥爷您却不在了!天人永隔。 风树之悲,情何以堪! 后记 我噙着泪水写完这篇文章后,思念的痛苦仿佛由于倾诉而略有舒缓。我姥爷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人。多年来,我一直在追忆着姥爷的点点滴滴,可惜那些日子里我年幼懵懂,孤陋寡闻。如今所能记录的只有生活中的零星片段,再加上以前从我姥姥、我妈妈那里听到的一点往事。其实在动手写这篇文章期间,我也想向我妈妈多了解一些情况,可是一触及姥爷的往事,两人总是热泪盈眶,哽咽难抑,无法继续谈下去。 姥爷的早逝,至今仍是我们全家人心中的最痛!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对我的舅舅和姨姨说:忍住浸透肺腑的痛楚,一起来回忆你们亲爱的爸爸!以你们的视角追忆那些珍贵的往事,写出埋藏在心底的记忆。 我希望所有记得我姥爷,敬重我姥爷的人一起来回忆,记录。哪怕一段往日,哪怕一件小事。片言只语尽是拳拳之心。 我希望能把回忆我姥爷的文章集结成册,留给我们的后代,让子子孙孙记住他们的祖先,知道有一位永远值得崇敬的人,知道一个永远值得铭记的名字——张九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