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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的小鹿--------------刘再复(美国)高五组【校友文萃】

上传时间: 2016-09-22  【字体:

山那边的小鹿
——缅怀安格尔
刘再复 (美国) 高五组

    到爱荷华参加美国著名诗人保罗·安格尔先生的葬礼之后,我和朋友们回到诗人的家中,诗人的屋宇,座落在山坡上,背后是丛林,面前是小河。

    我来到这空山边小楼已有好几回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因为有诗人和聂华苓大姐,爱荷华这个地方和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名声传得很远,中国作家没有不知道爱荷华的。我参加编写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里,还有安格尔、聂华苓和艾青在这间小屋里的照片。

    每次来到这里,我总爱看看窗外的山坡和远处的丛林。今天,我带着惆怅的心情照样依窗眺望着。突然,几只小鹿从林间走出,顺着山坡一直走到窗口,我看到它们不安地徘徊着,若有所思,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眼里充满失落的惶惑。

    我相信万物有灵,相信眼前这群被诗人深深爱过的小鹿也有灵性。它们一定知道这个星球上最爱它们的人死了。山鹿是最敏感的动物,它们能敏感到任何威胁与敌意,也能敏感到人间的善良、慈祥和温暖。此时,它们一定知道,最爱它们的人远去了,远远地离开这个山坡。它们失去了一种和它们的生命息息相通的人间怀爱,它们显然在寻找失落的慈祥与怀爱。

    我第一次到安格尔先生和聂华苓大姐的家,是一九八九年三月。我熟悉安格尔的名字,因为从爱荷华归去的作家朋友,常常提起这位诗人,我自己又早在八、九年前就读过他的《中国印象》。这部诗集是在我家乡福建出版的,我忘不了其中的诗句:“中国的孩子们,你们的昨天,是美、恐怖、欢乐和叫人震颤的痛苦。”我觉得安格尔先生很理解中国的年轻人,所以对安格尔先生早有一种好感。现在,到了他家中,看到他完全像个小孩,和我童年时代所想象的诗人一个样。因为我觉得自己故国的诗人身上太多战土气,所以一旦见到孩子气的诗人,就特别高兴,并很快地感到这个“美国孩子”是一个无须提防的人,一个在他身边只会感到轻松的人。我当时还不会说英语,又老想和他说点话;他不会说中文,也老想硬说几句给我听。

    我们正在说着时,突然,他指着窗外:看,山那边的小鹿,它们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鹿,我好奇地看着这活泼的一群。它们徜徉着,等待着。—会儿,安格尔先生给它们送去面包片,小鹿便从容地嚼食起来,眼里没有一点惊慌,鹿是动物重中最胆小的,我很奇怪它们为什么这么从容。我看到安格尔先生嘴唇动着,好像在和小鹿说话,小鹿翘首倾听着,好像也在微微地点头。此时我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可以互相沟通的语言,只是这语言是什么,我说不清,也许是眼睛的光波,也许是心灵的微响。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我内心掠过一阵激动。

    为了看个仔细,找窜到门边。可是我一出现,几只小鹿不约而同地全都震颤了一下,有两只小鹿竞马上跑入丛林,接着,另外四只也姗姗而去。我当时马上感到这些小鹿害怕我,难道这些小鹿也知道我曾经是一个追捕过小麻雀的杀手吗?难道它们也知道我是来自一个不断砍伐森林的国土吗?这些敏感的小动物,难道感到我身上还残留着对于大自然的敌意吗?我有些愧然。安格尔先生大约理解我的心情,微笑着对我说:明天它们还会来的,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你。

    华苓大姐告诉我,保罗和它们天天见面,他一出门,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小鹿,还有浣熊,每次临走前总是要叮咛守屋子的丹丹:别忘了它们。他已八十高龄,还自己到面包店里去提面包上山。这几年,无论到欧洲,到中国,还是到南美,他总是放不下对这些小鹿的牵挂。从远方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后门,看看远处的山坡,对他的朋友发出一种无言的通知。

    我羡慕安格尔先生有一群小鹿作朋友,并不埋怨小鹿对我的防范。因为我确实曾经是一个追捕过麻雀的杀手,曾经想当捕雀的英雄。一九八七年我和作家代表团到巴黎,和刘心武到公园玩时,一群麻雀和鸽子突然飞到我们的肩上,我激动得哭了。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小麻雀的心理也像人类一样,会积淀,会集结细微的经验,麻雀不怕人,不知道积淀了多少代的经验了,如果它们遇到—次如我们在一九五八年那样的大围剿,胆子一定也会很小。

    眼前这些小鹿,心里一定也积淀了许多保罗·安格尔诗人的微笑,这些印象对于它们,一定像秋天的阳光和春天的嫩叶—样美好。安格尔先生在美国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有一本当代美国文学史在“当代诗人”一章里,把他作为第一流的诗人。然而,他并不需要世界了解这一点,那些不了解他这一切的小鹿,是他最好的朋友。
第一次见了小鹿之后不久我就回国了,回国之后,学生运动正热火朝天,可是家里这是宁静的。小女儿莲莲要我讲点美国印象,我就和她说起海那边的诗人和山那边的小鹿,她听得入迷,说她也想到爱荷华去看看那些小鹿和那位爱小鹿的老爷爷。看到女儿爱大自然的心灵还活蹦蹦地跳着,真是高兴,我最怕的就是心爱的女儿失去热爱大自然的天性,只要这种天性在,她将永远是美丽的。也许是这种心思的驱使,我连忙拿出安格尔先生送给我的《美国孩子》的诗集,翻出最后一页念给女儿听。
 
    没有孩子是用人工的仇恨喂养的,
    也不是用扬起的旗帜、集体橾和大游行。
    没有孩子需要学会一张嘴有许多方式的谈话:说谎、欺骗、威胁,
    直到今天她为所玩的游戏所发出的呼喊,
    仍不是政治演说的标语,
    而是所有时日孩子们古老的呼唤,
    舌头振奋时生动的胜利。
 
    我用安格两先生的诗句祝福自己的女儿。我希笔她不要像我和我的同一代人,缺乏大自然的抚爱,而被太多的旗帜、集体操和大游行所喂养,心灵真积蓄着太多人工的仇恨。我最后参加那次五月的大游行,本是希望能结束大游行的生活,让孩子多一些小鹿,多一些花草,多一些允许缺陷和顽皮的宽容,“拥有自由,一如拥有面包。”(安格尔的诗句)

    然而,我终于因为参与那一次大游行受到惩罚,像被逐的小鹿,辞别故土,在同年的秋天再次来到爱荷华诗人的家中。

    安格尔先生正是把我当作一匹受伤的小鹿。我发现他为我焦躁不安,还发现他和前几个月相比,老了很多。华苓大姐说,大陆的事真使他难过。我相信。我读《中国印象》时就知道,这位美国诗人爱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但因为他有聂华苓苔大姐,所以对中国的土地又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也因为这种缘由,中国的土地也是他的心,他的梦,他的灵感。所以,当文化大革命伤害了那么多好儿女时,他受不了,娓娓地责问:“为什么伤害那位可爱的女人/她摆动那娇小的身体/像小鸟振翅/她像精雕的玉石/是中国的装饰/她怎么会成为中国的敌人?”

    我相信,一九八九年夏天,酷爱小鹿和酷爱中国的诗人,心和我一样,也中了子弹。

    然而,他不愿意让我继续感伤。他告诉我,一会儿小鹿就会来。果然不到一个小时,小鹿来了。这回小鹿已不怕我。我不再是它们的陌生人。大约它们知道这位异乡人,确实是诗人的朋友,他已走出捕杀麻雀的时代。而这次见到小鹿,我也不再惊奇,只是想到,要是我女儿的人生不再和旗帜、集体操和大游行相连,而是和这些小鹿息息相通,该有各好啊!

(选自《漂流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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