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论(上篇) (一) 一九八六年三月,我敬爱的忘年之交,也是许多人所热爱的作家聂绀弩去世之前,他生病并发烧到三十九度。家人要送他上医院,他却死死地抓住小床的栏杆,怎样也不肯走。他的夫人周颖老太太急了,求我帮助,说“你去劝劝,也许说得动他。”我立即跑到他的寓所。那时聂老很平静地对我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他说:“只要让我把《贾宝玉论》这篇文章写出来,你们把我送到哪里都可以,怎么处置都行,送到阎王殿也可以。”说完,仍然紧紧抓住小床。他去世后我写了五篇悼念文章,第一篇题为《最后一缕丝》,写的就是这个瞬间的事。我知道他就像一只春蚕,“贾宝玉论”是他的最后一缕丝,不吐出来就死不瞑目。他的吐丝,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生命的需求。什么苦难都经历了,此时他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吐出最后一缕丝。这是他自发的、自然的、基于天性的最后心愿。如果说他也有“非吐不可”的意识,那就是他明白这缕丝在他的情感深处已醖酿得很久了,那是与他的血脉、心灵、思想以及整个生命息息相通、紧紧相连的一缕丝。 二十六年前他带着这个“未完成”的遗憾到另一个世界。而我在这二十六年中,尤其是到了海外,每次缅怀他的时候,总是想起他最后亲口告诉我的心愿。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完成聂老的“未完成”,以报答他对我的忘年之爱与关怀,唯其如此才能不辜负他的期待,所以一定要写下一篇《贾宝玉论》。尽管我在“红楼四书”(《红楼梦悟》、《共悟红楼》、《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红楼哲学笔记》)中已有许多关于贾宝玉的论述,但是,想说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聂老留下的这个题目所蕴含的巨大精神内涵还需要进一步阐明。 (二) 凡是阅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叩问一个问题:贾宝玉是谁?他是物(石→玉)还是人?是人还是神?或是半神半人?先不说读者、评论者给他的界定和命名,仅《红楼梦》小说里的人物,就给他许多种评论。在父亲贾政眼里,他是个“不肖的孽障”;在母亲王夫人眼里,他是个永远的“孩子”;在警幻仙姑眼里,他是个“天下第一淫人”;在众人眼里,他是个“呆子”;在探春眼里,他是个“卤人”;在宝钗眼里,他是个“富贵闲人”;在皇帝眼里,他是个“文妙真人”;在妙玉眼里,他应是和自己一样的“槛外人”;在林黛玉眼里,他大约是个“知音人”、“知心人”。各种界定与命名都不是胡编胡言,即都说出贾宝玉的部分性情和人格特征,我在《红楼人三十种解读》里说他是曹雪芹人格的理想化,是作者的第一“梦中人”,没有错。我还把他放在“痴人”、“玉人”、“真人”、“槛外人”里阐释,也并非杜撰。贾宝玉的形象内涵太丰富,可以用多种角度甚至可以用密集的角度来观照他、解说他。过去说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今天我们也可以说,有一千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这说明,贾宝玉这个形象不同凡响,意蕴非常,更说明,这个人物形象具有多重甚至千百重暗示,不可本质化地用某个概念来规定他。聂绀弩临终之前之所以念念不忘“贾宝玉论”,也一定是有满腹心事与评说想向读者倾诉。 因为贾宝玉的内涵太深广,所以必须用多种视角关观照才能看清看明。我选择的是释、道、儒三个文化视角,并用上、中、下三篇阐释“释之宝玉”、“道之宝玉”和“儒之宝玉”。从儒的视角上看,宝玉是拒绝表层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层儒(亲情)的“赤子”;从道的视角上说,他是不为物役也不役物,逍遥自在的“真人”;从释的视角上说,尽管内涵无比丰富,却可以用一个字表述,这就是“心”字。今天我们就讲“释之宝玉”。从这一角度看,“贾宝玉是谁?”“贾宝玉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将断然回答:贾宝玉是一颗心。贾宝玉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的一颗心。这一回答不避贾宝玉这颗心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侧重阐释它的纯粹性。在拙作《红楼梦悟》中,我曾说贾宝玉的眼睛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眼睛,现在我还可以说,贾宝玉的心灵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心灵。因为诞生于第一个黎明,所以它永远清新,没有尘土的污染,即使日后被污染了,它也会征服污染。 我还从哲学上说《红楼梦》是王阳明之后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心学,但它不是《传习录》似的思辨性心学,而是意象性、形象性的心学。而呈现大心学内涵的主要意象便是贾宝玉。王阳明把儒学内化和彻底化成单一的心学,认定心外无物,心外无天。“心者,性者,天者,一也”(《传习录》语),一以贯之的是心灵一元论,(《红楼梦》)也是如此一以贯之。我所以不薄高鹗的续书,就因为他保留了曹雪芹原作的心灵一元论,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仍然把心灵视为人生最后的实在而以“心本体”的哲学落幕,保留了《红楼梦》的形而上品格。在一百一十七回中,挂在他胸前的“玉”再次丢失,当宝钗与袭人慌张寻找时,他说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我已经有了心,要那玉何用!”这是一句“重如泰山”的话,是贾宝玉到地球一回并即将离家出走时说的话。这是他对人生的一次总结。其结论是说,世界的根本,人生的根本,是“心”而不是“玉”,即不是“物”,那怕是至贵至坚的物。曹雪芹的哲学本是原子释家的心灵本体论,高鹗没有丢掉这个“心本体”,很了不起。 中国大文化史上,可说有三次“心学”高潮,第一次是唐代慧能(《六祖坛经》)以宗教形式出现的自性心学;第二次是明代的王阳明(《传习录》)以哲学方式呈现的良知心学;第三次便是清代曹雪芹以文学形式展示的诗意心学。《红楼梦》中直接引证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之语,并开辟说禅悟道的专章,(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讖语)但没有涉及王阳明,这大约是王阳明在《传习录》中声明自己与“明心见性”的禅学不同(参见《传习录·答顾东桥书》),而且仍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致良知”的目的,这显然是贾宝玉不能接受的。因为贾宝玉的心灵完全超越家国内涵、历史内涵,乃属天地之心,宇宙之心。从俗谛上说,贾宝玉是贵族府第中的“富贵婴儿”,是贵族公子中的赤子;而从真谛上说,他则是超越父母府第的宇宙婴儿,他本是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通灵来到人间,心灵仍然是包容天、地、人。所以我说贾宝玉之心乃是无限广阔、没有边界的“婴儿宇宙”。“婴儿宇宙”这一概念借用的是吴忠超先生所译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物理学语言。吴先生的中译本书名为《黑洞与婴儿宇宙》。讲的是大宇宙所派生的另一宇宙。我一直把心灵视为和外宇宙并存的“内宇宙”,它同样没有时空的边界。贾宝玉这个“人”所拥有的这颗“心”,其第一特征,恰恰是它的无限包容性。它天人无分,物我无分,内外无分。它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接纳一切人。在他的心目中,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坏人。照说,那些常要加害于他的人,如赵姨娘、贾环应是他的敌人,但他却从不说赵姨娘一句坏话。贾环把滚烫的油灯推向他,企图烧毁他的眼睛,虽没有毁坏眼睛,却烧伤了脸,但他立即制止愤怒的母亲王夫人去报告贾母,为弟弟承担罪责。连企图烧伤自己眼睛的人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这与基督原谅把钉子钉在自己的手上的行为相似,也与释迦牟尼原谅曾砍掉自己手臂的哥利王的行为相似,均带有“神性”、“佛性”,所以我说贾宝玉是个准基督准释迦。 在拙著“红楼四书”中,我猜想释迦牟尼出家之前的状况大约如贾宝玉(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但心灵已超越荣华富贵),而贾宝玉出家之后应是追寻释迦牟尼,也许就是另一位释迦牟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高度评价李煜(李后主)的词,说他有“基督、释迦担荷人间罪恶”的情怀,这一句话用于贾宝玉也很恰当。 贾宝玉的心,近乎释迦牟尼之心。说到底是一颗大慈悲之心。这种大慈悲处处表现在生活的细节上(如自己被雨淋,还只顾关心他人在雨中;玉钏不小心把滚烫的药汤洒到他手上,他却忙着问玉钏烫了哪里,痛不痛),但更重要的是始终守持一种无分别心,也就是没有等级分别、门第分别、尊卑分别、高低分别的情怀。他的前世是“神瑛侍者”,今世还是神瑛侍者。他所侍(服务)的对象不仅是林黛玉等贵族少女,也包括晴雯、鸳鸯等所谓“奴婢”、“丫鬟”以及平儿、香菱等下等小妾。因为,贾宝玉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奴婢、丫鬟、小妾等这些世俗概念。在他心目中,晴雯就是晴雯,鸳鸯就是鸳鸯。他一直保留着一个本真的自己,也用本真的眼睛本真的心灵看到他人真实的存在,即不是看到被概念所歪曲的面目(“奴才”、“奴婢”等)。他对晴雯、鸳鸯等非常殷勤,却无非份之想、只是极为尊重。所以他常颠倒世俗世界的位置,忘记自己的贵族主人(贵族公子)身份,反作侍者的侍者。他不把“奴婢”看轻,也不把“王妃”等皇亲国戚看重。他的身为王妃的亲姐姐贾元春返家省亲,整个贾府天摇地动,诚惶诚恐,唯独他若无其事,还是怀着一颗“平常心”和姐妹们厮混,口口声声叫宝钗“姐姐”,难怪宝钗要教训他: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第十七~十八回)在宝玉的心目中,元春就是元春,亲姐姐就是亲姐姐,他没有“王妃”、“帝王家”等概念。贾宝玉的心未被世俗的概念所遮蔽,也就未被世俗世界的等级观念、门第观念所遮蔽,因此,也就保持原有的本真之心,毫无势利之心,也正是最美最纯的心灵。 贾宝玉看他人能看到他们本来的样子,其原因是他自己首先成为自己,自己守持本真的自己。如果他已非自己而成为功利中人、概念中人,他就一定会带上势利的眼睛看他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贾宝玉从天上(三生石畔)下来,却一直保留着一双“天眼”也可称“佛眼”。所谓天眼,包括两重意思,一是大观的宇宙眼睛;一是天真之眼。他的天真的眼睛没有杂质,没有遮蔽,所以能排除世俗的多种偏见,真实地看人,真诚地待人,平实地做人。他贵为公子,身为宠儿,但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其所以有这种平常心,就因为他有一颗无分别之心。禅宗讲“不二法门”,意义极为丰富,它包括慧定不二、天人不二、物我不二、内外不二等,但从心地上说,则是尊卑不二的平等。而这一法门,贾宝玉体现得最为彻底。 应当强调的是,宝玉的“不二”之心,并非理念,而是性情。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不二法门”,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释迦之念,基督之行。他的无分别心,乃是天性,乃是自发性,无意识性。换句话说,他的一切言行,全出自他的本心,他的心灵深处,他的天生所具有的佛性。所有的表现,都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即一切都是源于“心”,而不是来自“脑”。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在“变易”中总是被一种“不易”贯穿着。例如他对人的信赖,对“美”(少女)的崇尚,对“真”(诚实)的守持,就“不易”到底。头脑想出来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变易,但心灵深处流出来的东西不会变。一个人如果刻意做好事,或意识到自己在做好事,那就不是真做好事,而贾宝玉做了许多好事,却不知自己在做好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天真”,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在“天真”,也就不是真的“天真”了。这种自发与无意识,便是心灵。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曾给“良知”下过定义,他说:“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良知也”(第258页之前孟子曾表述过的思想)。贾宝玉的这颗心灵,也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无求而自得,无师而自通,所以它不是表现于一时一事,而是贯穿整个人生。如果用孔夫子“一以贯之”语言来表述,那就是宝玉天生的一颗至真至善之心,一以贯之,从诞生一直贯彻到出走之际。 贾宝玉的言论与行为,均出自本心本性,但我们却可以从哲学的高度上看到他的心灵乃是一元的心灵。这颗心没有二元对立,没有“你死我活”的综合。这正是禅宗的不二法门。佛的不二情怀,可由近及远,不断推演,以致物我无分,天人无分,甚至可以打破人与动物的界限,把慈悲推向大自然,推向大至狮虎小至蚂蚁的生命,以致可以舍身喂虎。而在近处则不分尊者贱者,承认身为下贱但可心比天高,地位不同,但人格完全平等。拥有不二法门天大智慧才有大慈悲。贾宝玉的无分别心,正是佛教不二法门的极端生命呈现,因此,他的无分别心,也正是佛心。与宝玉相比,身处尼姑庵里的妙玉,本应最具佛心,但她却留有明显的分别之心。贾母到她那里做客喝茶,她竭力奉迎,找最好的茶来款待而刘姥姥到她那里,她却非常冷淡,给一杯茶喝,人走后她就把杯子扔掉,嫌刘姥姥用过的茶具脏。这种分别说明她的心仍然远离佛心,也说明她虽聪慧过人,但其心灵远不如宝玉的至善,更不及宝玉的大慈大悲。从哲学上说,她的血脉中还横贯着二元对立,完全没有“佛”的不二情怀。 贾宝玉的悲天悯人,没有世俗缘由(功利原因),也没有特定对象。它的大慈悲,乃是无缘无故的慈悲,无边无际的慈悲。佛家称这种无对象(爱一切人的无量对象)、无目的(无功利目的的无量之爱)、无原因(无动机的无量关怀)为“无缘慈悲”,这乃是慈悲的最高境界。“无缘慈悲”这一概念是前两年我读了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天堂寺第六世朶什活佛多识仁波切的著作《藏传佛教常识300题》(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获得的。他在此书第五十九题中说: 人的慈悲是有对象的,爱子女,爱亲人,仇人,都有一定的对象,都有一定的原因。平常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 佛家讲的就是无缘慈悲,不讲原因,这是三种慈悲中的最高慈悲,没有局限性。 有缘就是有局限性,把人分成好的、坏的、亲的、远的,这就有缘了,有界限了。 贾宝玉的慈悲属于无目的、无动机、无对象也因此而无界限、无局限的“无缘慈悲”,无故慈悲,因此,宝玉这颗心可称为慈无量心,悲无量心,爱无量心。心在慈悲最高境界。 (三) 贾宝玉这种无分别的纯一之心,形成他的许多世俗世界中十分罕见的心灵状态,也可以说是心地特征。这些状态与特征,因为太稀有,所以让人觉得“怪异”。然而,正是不同寻常,他才“独一无二”于人类文学之林。这些特异心灵状态,如果逐一说来,恐怕太繁琐,这里只说他对任何人的绝对信赖,绝对不猜忌,绝对不设防。从而容纳一切人,心灵向一切人开放。 宝玉不仅没有敌人,而且没有坏人,更为特别的是没有“假人”。他是一个真人,也以为他者他人都是真人;他是诚实人,也认定他者都是诚实人,也都像他那样,永远讲不出假话。他通灵之后来到地球,就对地球充满信赖,而且这种信赖带有绝对性,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掺假。贾府上下各种人都知道他这一性格,所以常常把他视为呆子。贾宝玉对人类的信赖一直保持着,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混沌”。他永远保持着这种混沌,从不会因为遇到什么挫折而开窍。袭人知道他的混沌,就利用他的这一“混沌”哄他开导他。袭人知道宝玉心里也有她,离不开她的朝夕照顾,就吓唬他要“出去”即要离开贾府了,宝玉立即信以为真,急得“泪痕满面”,央求袭人留下。袭人此时才对宝玉“约法三章”:“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宝玉立即笑而表态,“你说,哪几件事,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这之后袭人便郑重向他提出要求“改坏毛病”、“好好读书”、“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等三个要求。(参见第十九回)袭人为了“开导”宝玉,编造吃酥酪肚子疼的故事,编造了两姨妹要出嫁的故事,编造了他妈和哥哥要赎她 “出去”的故事,宝玉样样信以为真。他不会想到人会瞎编故事,更不会想到与他朝夕相处的袭人会瞎编故事,会有这等小小的心机心术,所以袭人一“哄”他就上当,不仅要答应袭人的三个条件,而且就是三百件也肯答应。这里,我们看到宝玉对袭人的绝对信赖。可贵的是这种信赖,不仅及于袭人一人,而且及于所有人,就连从老远的乡下前来认亲的贫穷老太婆刘姥姥信口开河说的话和瞎编的故事,他也不懂得问个“真的吗?”,也是“信以为真”,一信到底,所以才有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的另一番故事。刘姥姥杜撰的是她所居村庄去年冬天下大雪后突然冒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的冬天童话。刚开个头,就被贾母身边的丫鬟们打断了,谁也不信刘姥姥的胡扯。可是贾母和其他人一走,宝玉却拉住刘姥姥,细问那女孩是谁。刘姥姥只好再继续胡编下去,说“这个女孩叫做茗玉,生到十七岁便一病就死。”宝玉听了,顿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又编出“女孩父亲因思念而盖了个祠堂,并塑了茗玉小姐的像,用香火供着,但因日久年深,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尽管刘姥姥愈编愈离谱,但宝玉还是句句听,句句信,深信不疑并决定第二天就去拜访祠堂,准备重新修庙,再装小姐塑像,还要给刘姥姥一些代为烧香的钱。最后贾宝玉又问清地点村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出来。贾宝玉把刘姥姥的胡诌当作真情,第二天便带着茗烟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去找,从一早到日落,找了一整天,才在东北角田埂子找到一座破庙,茗烟先进去看了拍手道:“哪里有什么女孩,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可是宝玉还想改日再找。贾宝玉自己从不撒谎、胡诌、瞎编,也深信别人不会撒谎、胡诌、瞎编。他相信一切人,信赖一切人,一个死心眼信到底。(参见第三十九回)脂砚斋在批语中透露全书最后的“情榜”,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意思是说他对一切无情人无情物也报以人间情感。借用这一语言方式,我们还可以补充说,贾宝玉不仅“情不情”,而且“真不真”,“善不善”,“佛不佛”。即以真诚的态度对待一切不真之言和一切不真之人,以善良的态度对待一切不善之语和一切不善之人,总之是以“佛”的态度对待非佛不佛的万物万相。 宝玉的心地如此敞亮,因此心胸便向一切人敞开。他信赖一切人,也能容纳一切人,他不仅能容纳奴婢、戏子、丫鬟,而且能容纳被视为异类的社会槛外人、局外人,例如柳湘莲、蒋玉菡等人甚至连妓女云儿,他也可以坦然与之饮酒喝茶而无任何邪念邪行(参见第二十八回宝玉和薛蟠、冯紫英、蒋玉菡、云儿的饮喝游戏情节)。妓女是最没有地位的社会弃儿,供人玩弄的下等尤物。但贾宝玉仍然把妓女视为“人”,而不视为玩物。宝玉对待任何人,都有一种善良到极点的态度,这种态度是与曹操那种“宁可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相反的立身态度。贾宝玉没有“负我、负他”这套理念,但他所有的行为语言都表现出这样一种做人的心灵准则,这就是重要的并非“他人如何对待我”,而是“我如此对待他人”。他人欺负我、欺骗我、损害我、负我,那是他人的事;而不欺负他人、不欺骗他人、不损害他人、不负他人,这是我的事,是我应有的品格。贾政把他往死里打,打得伤筋动骨,打得个个心痛,可是宝玉自始至终没有对父亲说过一句怨言,也不在别人面前诉父亲的苦,他照样像以前那样对待父亲。因为在宝玉的心地里,父亲打他,打得太过头,这是父亲的事,而我如何对待父亲,则是我的事,我的品格。孝敬父亲,是我的心灵原则,我不会因父亲的痛打而改变这一原则。 贾宝玉这种不计较他人如何对待我、只重我应如何对待他人的品格,便是至善。《中庸》所倡导的道德品质是“止于至善”。贾宝玉正是至善的生命极品。这种极品宣示的是宁可让天下人负我,但我绝对不负天下人。这里我想穿插说几句关于我自己的话。二十年前我离开祖国的时候,在北美寂寞的岁月中,曾经在阅读《红楼梦》时受到极大的启迪。这一启迪就是对待自己的祖国也应像贾宝玉对待父亲那样,不管祖国如何对待我,我都应当永远敬爱祖国、热爱祖国。因为祖国如何对待我,那是祖国的事,而如何对待祖国,则是我的事,我的品格。我曾在老舍的《茶馆》和白桦的《苦恋》里听到剧中人埋怨“我爱祖国但祖国不爱我”的感慨。但贾宝玉的立身态度启迪我,不应有这样的埋怨与感慨。因为爱不爱我,这是祖国的事;而爱祖国,则是我永远不可改变的心灵原则,当然也是我永远不可改变的道德原则。用贾宝玉似的心灵对待祖国,就是要用绝对真和绝对善的原则对待祖国。 宝玉以绝对真与绝对善对待他人(包括对待亲人)就因为他的心灵纯粹,世俗的各种灰尘都无法进入、污染这颗心灵。常说“处污泥而不染”,宝玉就是一个典范,宝玉说男人是“泥作的”(少女是水作的),男人是泥浊世界的主体,他们总是被“权力”、“财富”、“功名”等三大污泥所腐蚀,但宝玉身在又富又贵的权势之家,却蔑视权势与钱势,更不追逐功名。所以在他身上,我们看不到世俗人常有的生命机能,如嫉妒机能、算计机能、贪婪机能、仇恨机能、猜忌机能、报复机能等等,这种生命特殊性,便是佛性,神性。 宝玉的心灵特征性是自然形成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由这种特性,也不要求他人拥有这种性情。他人会嫉妒、会算计、会贪婪、会猜忌、会报复、会仇恨,他也从不去嘲笑、去干预、去论争、去攻击。他充分尊重别人的个性,包括尊重别人的“偷情觅爱”。在第十五回里,宝玉和朋友秦钟随王熙凤到铁槛寺,之后又随凤姐到水月庵。其时庵中的老尼陪着凤姐,小尼智能儿则与秦钟调情。宝玉看在眼里,绝不干预他们的私事。半夜里,满屋漆黑,秦钟和智能儿相抱在炕,被宝玉撞上,宝玉也止于逗笑。秦钟深知宝玉的为人,反而调唆宝玉求凤姐在水月庵多住一天,好让他与智能儿多幽会些时,宝玉也真的为秦钟央求凤姐,成全秦钟与智能儿的恋情。 (四) 贾宝玉之心的纯粹与纯正,不仅呈现于对待他人,而是呈现于对待自己。他生有一双通灵的眼睛,这一双眼睛不仅观世界,而且“观自在”(《心经》语),所以他能“自看自明”;所谓自明,乃是自知之明。贾府里的大小权贵,多少人吃喝嫖赌,“颠倒梦想”(《心经》语)但没有一个敢于正视自己的弱点,自己的人性黑暗,唯有干干净净的宝玉,总是把自己界定为“浊物”。他宣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种宣言不光是对着别人,也对着自己。他是男子,所以也不例外。他喜欢靠近少女,是因为少女是“清净女儿”,可借助她们以立身于“净土之中”,并非是为了满足欲望。 佛教讲“观”、“止”两大法门,还讲“观”门四念,即“观身不净”、“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这四念处是观的起点,前三念是人生观,第四念是宇宙观。而第一观是观自身,这是观门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而贾宝玉恰恰真诚地观看自己,正视自己的“不净”。他第一次见到秦钟时,就“心中似有所失”,这便是他在参照物面前看到自己如“泥猪癞狗”。第七回记载这一瞬间宝玉的心绪: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 乃自思道: “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宝玉自始至终都确认自己为“浊物”。世人知道他带着通灵宝玉来到人间,自然视他为“玉人”,而他则正视自己是“浊人”。高鹗的续书延续了宝玉这种心灵状态。在第一百回中,贾宝玉因思念死去的黛玉,痴想黛玉能来入梦,期待落空之后,他自言自语道:“或者她已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是我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 离家出走之前,他与薛宝钗进行一场辩论,论辩中他又说: 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嗔在贪、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第118回) 认定自己是“浊人”,可见他视己为浊物,并非戏言。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真诚的认知。对此,我曾作如下评说: 一个贵族子弟能看到自身的“粪窟泥沟”,这是很了不起的自省精神。能自看、自省,才能自明。“人贵自知之明”,能自看自明自知才真高贵。《五灯会元》卷二载有崇慧禅师对僧人解说菩提达摩,说“他家来,大似卖卜汉,见汝不会,为汝锥破卦文,方生吉凶,尽在汝分上,一切自看”。意思是说,达摩从印度来,就像一个占卜大师,只告诉你一条真理:卦文是凶是吉,其实都在你身上,全靠你自看自决。宝玉见了秦钟后如见到一面镜子,接着便是自看,再接着的“自思”之语,便是自己读出的卦文,明晰、诚挚而谦卑。在偌大的贾府中,具有“自看哲学”的,只有宝玉一人。(《红楼哲学笔记》第八十四则) 曹雪芹对自己的一个笔下人物(夏金桂)曾作如此概说,说她“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世间这种人其实不少。但宝玉的心灵恰恰与之相反,他视少女若菩萨,视自己如粪土。这不是自贱,而是自明。而宝玉的自明,除了天性之外,他还能“自审”。第二十二回,有一句话写了“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这几个字容易被忽略,但它却写出宝玉的一种极为重要的心灵状态,这是贾府上下唯一的精神现象。贾母、贾政从未自审过,即使如林黛玉、薛宝钗等最聪慧的女子也未自审过,能“垂头自审”的只是宝玉一人。 也只有宝玉一个人,能承认自己“落后”,心悦诚服地接受在诗赛中总是“压尾”的评判,海棠诗社成立之后第一次比诗,宝钗被评为第一,黛玉第二,宝玉为最后,评判人李纨对着宝玉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立即回应说:“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第三十七回)贾宝玉从不与人争风头,争面子,更不争第一,天生不争虚荣虚名。自己输了,就为胜利者鼓掌。这之后,宝玉又和姐妹们竞作菊花诗,宝钗写了《忆菊》、《画菊》;宝玉写了《访菊》、《种菊》;史湘云写了《对菊》、《供菊》;黛玉写了《咏菊》、《问菊》、《菊梦》;探春写了《簪菊》、《残菊》。个个都写得好,大家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此时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这一结果,是黛玉三首夺得一、二、三名,其次才是探春、宝钗、史湘云的诗,而宝玉连“次之”一级都没有沾边,属最后一名,然而他一听完李纨的评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为公道”。(第三十七回)出自内心拍手叫好,为诗人,也为评判者。这种不计排名最后、衷心为胜利者鼓掌(为比自己更强的人鼓掌)的行为,乃是一种极高尚的品格。唯有纯粹之心,才能在此时此刻仍然感到极大的快乐。中国历来多的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服他人第一”的酸楚心态,少的是宝玉这种不争天下第一而为天下第一者叫好的健康心态。这便是心灵之别。 (五) 因为宝玉的“本质”是一颗“心”,所以他的恋情也是一种不同凡响的心恋。我曾说他与林黛玉的恋情乃是“天国之恋”(不是和薛宝钗的那种世俗之恋)。所谓天国之恋,除了指前世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天界恋情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是地上的心灵之恋。贾宝玉始终爱着林黛玉,其所爱并非肉体与外形,论容貌,黛玉可能还不如薛宝钗,但是贾宝玉却对林黛玉一往情深,不仅有爱,而且还有“敬”。他一方面是兼爱者,即爱每一个人,尊重每一个人,这就是所谓的“情不情”;但从心灵深处而言,他又是“情情”,即只钟情于一个知己,一个知音人,一个知心人,也只爱一个人,专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林黛玉。 林黛玉到了贾府,他们第一次见面,林黛玉就感到似曾相见,“何等眼熟”,而贾宝玉则直言无讳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红楼梦》第三回)常人听到这话,都会笑宝玉胡言,其实,这是真的,因为他们的心灵早已恋爱过了。天上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那段恋情早已积淀在他(她)们的心里,或者说,早已进入他们的潜意识之中。这是一种感性神秘,现在科学还解释不了。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贾宝玉和林黛玉就开始相恋,恋了整整一生即恋到死,没有一天停止过。每一个白天与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在“心心相印”,“心心相思”,都在发生灵魂的共语与共振。贾府里虽然那么多美丽的少女,包括薛宝钗、史湘云以及丫鬟、戏子这些少女,但是没有一个像林黛玉这样让贾宝玉如此倾心,如此爱慕,如此投入整个心灵。因为只有林黛玉这颗蔑视功名利禄、蔑视仕途经济的心灵和他想通相近,能让他爱恋。薛宝钗雍容雅丽,长得很丰满,宝玉甚至痴想她身上的肉能给一点林妹妹就好,但贾宝玉只把她当作“好姐姐”,甚至也可以当作好妻子,但不能成为“知心人”,贾宝玉始终未把心交给她,也始终未和她真正地相恋过、热恋过。因为贾宝玉这个“人”只有心灵之恋。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灵热恋,正是二千多年前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所揭示的“精神之恋”。柏拉图提出这一理念后,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很少见到实践者。现实生活中具有精神维度的人,也很难做到纯粹的精神恋爱,他们追求的情爱理想必定也是身与心皆可投入的对象。而在人类文学史上,我们也从未看到像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动人这样迷人又这样真实的精神之恋。这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最精彩并且是具有最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心理内容的精神恋爱。尽管宝玉少年时曾与袭人有过一次云雨之情,之后经红学家们考证,也与秦可卿有过肉欲之情,但这种偶然的、短暂的情感表象,都不是恋情与爱情,唯有宝黛这种心与心热烈的相印、相惜、相思,才是真恋情。 因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情爱其“本质”是心灵之恋而非世俗之恋,所以他们在相恋的过程中,一旦使用世俗语言,总是不免要“失语”(即辞不达意),因此总是要吵架。只有在使用另一种语言即超世俗的语言时,他们才能心心相契,彼此进入心灵的“狂欢”。这种语言就是禅语、诗语、泪语甚至是“空语”、“无语”(沉默的无声语)。宝玉写下禅偈说“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为证。无以为证,是立足境”,这已经够超俗了,但林黛玉还给他补上“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才把他们的精神之恋推向彻底的审美境界(无任何世俗的支撑点)。黛玉因为爱得太甚太切,所以常常多心,此时宝玉会用禅语告诉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听了这种心灵恋语,黛玉就会衷心高兴。这种禅语以及诗语的含蓄、高雅、美妙、深邃,只有懂得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化的人才会拍案叫绝,这是人类文学中绝无仅有的大精彩手笔。宝黛心灵之恋的泪语、诗语较好理解;禅语深些,需不断领悟;而“空语”、“无语”则是更深邃的情感表述,更难神会,也容易被读者忽略,而这恰恰是曹雪芹描述心灵之恋的绝唱,美极了,深极了,可是没有说出口,没有声音,只是在内心深处的流动与相互碰撞,这正是“无声胜有声”的心语,也恰恰印证了慧能的“不立文字”、“明心见性”那种最高的情感真实。关于这种心灵之恋的绝妙语言,笔者曾在多年前的红楼悟语中作过表述(《红楼梦悟》第一百四十三则): 林黛玉与贾宝玉有一节最深的相互爱恋的对话却是无声的。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俗。心灵之恋只可用心灵,使用的语言是纯粹心灵性的,精神性的,禅性的,不可立文字,只能以心传心,所以两人都没有说出口,更没有立下文字,这是心灵之恋的“无立足境”,至深的“情”入化为“神”,至深的“色”入化为“空”。这是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所表述的一节: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 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 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这段对话既无声,也无言;既无心证,也无意证;完全是超越语言、超越文字、超越逻辑、超越是非判断的心灵交融。宝黛的对话,往往是灵魂的共振,此段心灵的对话,更是灵魂的共振。倘若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话语来形容,这种的无声对话,恰恰比许许多多大声表达强百倍。老子说“大音希声”(《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曹雪芹则抵达到“大音无声”。心灵中最深刻的对话反而没有声音。 曾有诗人说,灵魂也需要爱情。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灵不仅一般地“需要爱情”,而是心灵本身整个地沉浸在爱情之中。柏拉图所说的“精神恋爱”,只是哲学家的思辨,他没想到,两千多年后的东方大文学家曹雪芹,倒是真的创造出一双精神恋爱的诗意形象,从而把精神之恋推上美的巅峰。 (六) 贾宝玉之心的至真至善至美,固然是天性,但也有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离家出走之前,他说:“我已经有了心,要那玉何用?”这是心意识的高度自觉。在此之前,他虽然处处呈现着心的纯正,但没有这种自觉意识。在第二十二回中(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讖语),黛玉曾笑问道:“宝玉,我问你:至贵是‘宝’,至坚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可是“宝玉竟不能答”。如果此时宝玉已有心意识的自觉,他一定会立即回答说,至贵者是心,至坚者也是心。或者说,如果我有什么贵,什么坚,那不是我胸前的玉,而是我胸中的心。《红楼梦》全书回答的也是这个“林黛玉问题”,其答案也正是说,人间的至贵者、至坚者并非权力、财富与功名,而是那颗至柔但又至真至美至善的心灵。 贾宝玉的前世原是一块女娲补天时被淘汰的石头,通灵之后来到人间。这是首度通灵,由石化为玉又化为人,即为玉人。玉在充满污泥浊水的人间,经历过一番沧桑,有两种发展可能,一是被浊水所同化而变成泥,落入泥浊世界;二是被泪水所净化而再度通灵,也就是二度通灵而提升为“心”。贾宝玉这个“玉”完成了二度通灵,最终有了一个“心至上”的大彻大悟。宝玉进入人间社会之后,开始也被各种欲念所遮蔽,想吃鸳鸯口上的胭脂,羡慕宝钗身上丰满的肉,都是欲望,但是经过林黛玉泪水的洗礼和生活沧桑的启迪,他终于走向心灵深处,意识到心外无物,心外无玉,心外无天。我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心史,就是贾宝玉所呈现的这种由石到玉、由玉到心、两度通灵的心灵史。 以往我们都知道明代曾出现王阳明这一心学。这确实是伟大的心学,中国文化的卓越奇观。《传习录》被称作“精一之学”、“唯精唯一之学”,这个“一”,便是心。而《六祖坛经》也是以“心”为本为“精一”,所以才有“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的心外无物的经典故事。而《红楼梦》的“精一”形象,就是贾宝玉的心灵。林黛玉作为贾宝玉的知己,是确切意义上的“知心人”。从才智上说,黛玉总是高于宝玉一筹。贾元春省亲时让宝玉作诗,宝玉自己写了三首,黛玉作弊替他写了第四首,宝玉一看,立即觉得这一首比自己“高过十倍”,而元春一读,非常高兴,称赞弟弟“果然进益了”,并特别称赞了黛玉作弊的第四首(《杏帘》)“为前三者之冠”(第十七-第十八回)。还有如上文所言,贾宝玉得意地写了“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而林黛玉一看,立即觉得“还未尽善”,于是给宝玉补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八个字(第二十二回),一下子把宝玉的禅悟境界提升了一大步。所以我一直把林黛玉视为引导贾宝玉前行的女神,如歌德在《浮士德》最后所吟:永恒之女神,引导我前行。那么,作为宝玉“永恒之女神”的黛玉,又为什么那样深爱贾宝玉呢?这便是因为她是宝玉的知心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被视为呆子、孽障的小哥哥乃是一尊诗意的菩萨,他是一颗至柔至纯至真至善的心灵。她看到这颗心灵“尚未尽善”时,愿意帮助他尽善。 贾宝玉这个文学形象,其内涵太丰富,要充分描述它,绝非易事。用“性格”、“性情”、“典型”等概念来把握,难以深入;用“气质”、“理念”、“精神”等范畴,又显得抽象。最后,我想首先应以释家之念解说,贾宝玉就是贾宝玉,贾宝玉就是一颗心。一颗人类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最纯粹、最温柔、最广阔的心灵。 王阳明的心学讲述的是“心”的一元论。在他的体系里,天理良知,真情真性全统一于凝聚于心。他所说的心,不是欲望之心,而是道心,本心,真心。我说《红楼梦》是王阳明之后最伟大的心学,但他不是王阳明似的思辨性的心学,而是意象性的心学。这就因为,《红楼梦》的心,不是体现在概念、范畴与分析中,而是呈现在贾宝玉这颗具体的活生生的“心”中。聂绀弩一再说,《红楼梦》是一部“人书”,一部期待让奴隶变成人的书。但他在发表这一论点之后,还迫切希望自己写出“贾宝玉论”,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正是他想进一步说:《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人书”,而且是一部“心书”,一部心灵大书。 (七) 不知道我敬爱的聂绀弩老人会怎样著写他的《贾宝玉论》,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视角和语言来把握《红楼梦》这位主人公?我今天用释家“心灵”这个视角来把握,不知道能否完成他的一部分心愿。我只能说,仅从“心灵”上说,《红楼梦》就不愧为世界文学的经典极品,它给世界文学之林提供了一颗前所未有的最丰富、最纯粹的心灵意象。 西方文学把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和《奥德赛》视为第一文学经典,而且被认为描写了人类童年的单纯。但是我们只要以《红楼梦》的主人公为参照系,就会发觉《伊里亚特》的主人公阿格纽斯(另一译名阿基里斯)固然满身英雄气概,但他却不懂得尊重对手。他用战车把对手(敌人)赫克托耳的尸体拖着走并绕特洛亚城三匝,这种行为语言就显露出他的心灵不够纯正的一面。与阿格纽斯相比,宝玉的心灵则是覆盖一切人的无缘慈悲和无限慈悲也是庄子的“无对”,即没有对立、对手、对抗。“无对”不是不明是非,而是不争是非、不执是非,从而不辱对手。(这一点,我将在“道之宝玉”篇中进一步阐述)荷马史诗之后,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笔下都创造过极为纯粹的心灵,如《朱丽叶与罗密欧》中的朱丽叶,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但她们的单纯更多表现为情爱的单纯,而宝玉的心灵则是面对社会人生各个层面的单纯,而且是无争无相的单纯。就心灵的纯粹而言,恐怕只有我国《山海经》中的女娲、精卫、夸父等形象可与贾宝玉相比,所以《红楼梦》也以《山海经》的补天故事为开端。小说跳过数千年历史,直接连上《山海经》,可惜《山海经》中的意象虽然单纯,却不够丰富;虽有力度,却无深广度。宝玉的形象把《山海经》的神话演化为柔性史诗,也把文学中的心灵意象创造推上巅峰。另一部可与《红楼梦》并提讨论也是塑造童心的小说《西游记》,其主人公孙悟空也是石头所化,通灵之后虽能七十二变却始终保持一颗不变的善良单纯之心。但是神通广大的孙行者没有情爱,完全疏离世俗生活的复杂系统,因此,它的心灵虽单纯却缺少纵深内涵,也无法与宝玉之心相比。 笔者一再说明,以“心灵、想象力、审美形式”为基本要素的文学,“心灵”乃是决定文学高低成败的第一要素。《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的第一经典,便是它塑造了一颗无比丰富又无比纯粹的心灵。聂绀弩一生献给文学,经历无数苦难而在即将离开人世之前,所以会以整个身心牵挂着《贾宝玉论》,我相信,一定是他感悟到人间一切金光玉彩,都不如一颗至真至善之心所具有的无量价值和无量辉煌。 二〇一二年九月七日 |
责任编辑:余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