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全人类易,爱一个人难 我常常记起苏联的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感慨而发的一句话:“爱全人类容易,爱一个人难。”这句话包含着他个人很深的体验。 我从小就喜欢喊“解放全人类”的口号,并自以为这就是爱全人类。在我的周围以此口号为座右铭的朋友也很多。在世界还充满着自私的动物时,喊这一口号确实很悲壮,而且可获得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乃是他人的解放者和救世主。因为可以优越,所以喊的人就愈来愈多,而且也愈来愈轻松。但是,后来爱全人类似乎要难一点,必须具体落实到拯救地球上三分之二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只是这些人们均远隔重洋,我们往往苦于不知如何拯救,而处于水火之中的人们似乎也没有像我们这样多情善感,并不要求我们去拯救。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国家正处于灾荒时期,那时我在大学读书,口粮不够,我和同学们着实感到肚子很饿,而且饿得全都犯水肿病,这是一种饥饿病,浑身无力,什么都不想干,尽管这样,我们照样想到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们尚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必定此我们还饿。此时,我们觉得“解放全人类”只要有个心意就可以了,实在是爱莫能助。自然也有人批评我们缺乏行动。恰巧,几年后,美国发生了黑人运动,我们的“解放全人类”的口号便可以落实到行动中了,于是,便上街游行,非常热闹,这又使我们感到救苦救难也不难,拯救黑人才用了一个小时三十分钟,又不必上班、上课,等于上街玩玩。 爱全人类这么容易,爱一个人还会难吗?“爱一个人根本不成问题!”但是,讲这种大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开始觉得爱一个人不容易,也是在得水肿病的时侯,那时,自己很饿,就拿不出一斤粮票支援更饿的同学。一斤重的爱就是拿不出来。不过,那时不断地忆苦思甜,使我们觉得比解放前吃野菜的日子好多了,吃不饱的同学毕竟还有饭吃,也就无所谓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体会到爱一个人真难。例如,看到自己尊敬的老师和革命家科学家们,一个一个地被“揪”出来。明明知道他们不是“黑帮”,不是“反革命”,应当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说一句公道话,就是爱,就是具体的爱。但总是说不出来。我知道一说,以解放全人类为使命的无数战土就会说我“跳出来”,就会把我打成“保皇派”、“黑走卒”,说不定还得受一顿皮肉之苦,绝不像上街支援黑人革命那么好玩。 文革后,读了刘心武的小说《如意》,又有一番感叹。这篇小说写一个被定为“小业主”成份的小店主(在当时这算是小资本家),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死而且遗尸于街头,对这么一个死了的“阶级敌人”,要不要给他的遗体盖上一块塑料布呢?这是个大问题。人人都怕和“阶级敌人”沾边,人人都觉得他不是“人类”,“爱全人类”自然不必包括他。然而,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一个人,此时,给一块塑料布的爱是需要的,然而,“爱”就得冒风险和付出代价,可是谁都难以付出这一代价。最后,还是那位不会讲“解放全人类”的老校工,悄悄地给盖上一块塑料布。我想,如果我是那条街上的居民,也未必有力量和勇气拿一块塑料布去表示自己的同情。想想过去的这一切,才感到具体地爱一个人确实不容易,具体地爱一个人,就必须具体地为一个人分担痛苦,分担麻烦,甚至分担灾难和“罪恶”,难怪这种爱愈来愈少。不过,也因此我才感到我们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以援助一个具体人为己任的实际精神,也就是雄伟有余,而实际不足,或者说,是抽象的社会良心过剩而具体的个人良知不足。也因为这样,所以我今天再也不佩服老发“爱全人类”宣言的战土,反而佩服在危难中敢于向个人伸出正义之手的朋友,我相信在他们的心中,倒是有一种真正美好而可靠的东西。 选自《漂流手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