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填充物 我在《人论二十五种》中称自己是隙缝人,这已经是够悲哀的了,没想到,大陆的一位好友读了之后竞说:你能当隙缝人实在是幸运的,我只能充当社会填充物或叫做社会填空物。 这位朋友在这里所作的人与物之分,比我感悟更深。我由此突然想到王朔的小说《千万别把我当人》,想到自己的过去也往往只是物,很难说得上是人,确实连隙缝人也说不上。隙缝人尽管生活在夹缝里,但还是人,还可以在隙缝中思想、玄想、冥想,还可以自由地说自己愿意说的话,而一旦成为“物”,就只能填塞社会的洞穴沟壑,话可不能随便说,尤其是实在话。你要是看到杀人,千万不要说看见,否则就倒霉。 不过,知识者作为“物”,并不是一般的物,也不能说是废物。它在社会上还是一种可起到重要填充作用的特殊物。社会常常不争气,不管怎么美好圆满,总还是要出现漏洞、问题、危险,在这个时候,它就会想到知识份子。例如,听说要地震,就想到地质学家;听到黄河要决口,就想到水利专家;听说国库虚空,就想到经济学家;听说青少年一代甚至老年一代都无精打采,就想到作家、歌唱家和演员;倘若进一步,领袖们感到心中无数,脑子空空荡荡,就想到社会学家。自然,如果“首长”们牙齿掉了,牙床上有漏洞,还会想到牙科医生。社会需要知识份子时,就把知识份子捧得高高的,哄得儍儍的,但也有例外,这就是社会虽出现漏洞深坑,但不许多嘴,也不许干预,如果知识者偏要多嘴多舌,就叫知识份子去填坑以教育广大臣民,这就是“焚书坑儒”。此时,知识份子不是被捧得高高的,而是被埋得深深的,但也起了社会填充物的作用。 假如社会吃得肥肥胖胖,圆圆满满,形势大好,没有什么空隙可以让知识者填补,知识者就成了社会多余物,该倒霉了。不过,也常有例外。例如,在大好形势之下,首长们讲些空话,需要有人作注,以填补空话之空,此时,学者可以帮忙就不会成为多余物。如果首长们有些空闲,想游山玩水或吟诗作赋,需要有人作陪,以填补空闲之空,此时知识者可作“帮闲”,更不是多余物。 知识者如何从人变为物,这个问题研究起来怪有趣的。三、四年来,我把这个问题想了又想,觉得知识者慢慢失去独立人格并不奇怪。四、五十年代,一场国有化的革命,既要求经济国有化,也要求心灵的国有化,知识者本是劳心者,心灵国有化之后便成了无心者,只能权作无心的工具,这自然就是物。现在又是一场“化国有”的革命,原先的国有物都要分散给地方与个人,此时,知识者本可以赢得人格独立的机会,但因为革命太急速,他们又作为“国有”的一部份要被化解为私有物,就像化掉工厂,化掉住房,化掉土地一样,知识者也要被化掉,从而变成经济暴发户的附属物,即新型的社会填充物。暴发户发财之后,一定也会感到空虚,发财之后还想发更大的财,一定也有补充需求。人类这种怪物,一填饱了肚子,就想填饱耳朶,填饱眼睛,所以总是需要音乐、绘画和其他知识。此时,知识者又可充当社会填充物,大约不会失业。但是,何处有空可填,有海可下,则必须自己寻找,这就叫做“创收”。有创收的自由,不仅可填充社会,而且可填饱肚子,的确是好意。 想来想去,所谓知识者,似乎可作新的界定,即凡是能以知识对社会起到填充物作用的个人或集团,均可称为知识份子。于是,写了《人论二十五种》后,似乎可以再作一本《物论二十五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