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灵魂异化的悲歌 老舍的短篇小说《月牙儿》,写于三十年代,它是从十多万字的长篇《大明湖》中抽出来加以修改的。《大明湖》被一九三二年“一•二八”的战火焚烧后,作者“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可是忘不了这一段”。 (1)它是《大明湖》中的精华,是最有意思、最感人肺腑的一个片断。老舍很重视这篇小说,在《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一书中,在《习作二十年》、《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选集自序》等文章中,都讲了《月牙儿》和《大明湖》的关系、创作意图、对人物的态度、风格特点等问题。如《我怎样写大明湖》中说“故事的进展还是以爱情为联系,这里所谓爱情可并不是三角恋爱那一套。痛快着一点来说,我写的是性欲问题。在这方面,重要的人物是很穷的母女两个。母亲受着性欲与穷困的两重压迫,扔下了女儿不再管。她交结过好几个男人,全没有所谓浪漫故事中的追求与迷恋,而是直截了当的讲肉与钱的获得。……这个女的最后跳了大明湖。她的女儿呢,没有人保护着,而且没有一个钱,也就走上她母亲所走的路--在《樱海集》所载的《月牙儿》便是这件事的变形。可是在《大明湖》里,这个孤苦的女儿到了也要跳湖的时候,被人救出而结了婚”。(2)由此可见,作者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月牙儿》的宝贵材料。 老舍早期在英国写的作品,笔调幽默,力求俏皮。一九三0年回国后,他读了陀思妥也夫斯基、契柯夫等俄国作家的作品,他觉得“俄国的小说是世界伟大文艺中的最伟大的”。(3)他“喜欢近代小说的写实的态度,与尖刻的笔调”。(4)由于受到国内左翼文艺运动的影响,由于老舍出身寒苦,“所以对受苦人有很深的同情”。(5)他开始把目光投注到受苦的市民劳动群众的身上,“代他们伸冤诉苦,也描写了他们的好品质”。(6)努力使小说“成为社会的指导者,人生的教科书”。(7)到了写《大明湖》和《月牙儿》时候,老舍改变了早期幽默的风格,他说“《大明湖》里没有一句幽默的话”。【同注⑵】他的态度已经“改为积极的描写受压迫的人了”。 (8)因此,《月牙儿》是作者转变作品的内容和风格的一个重要标志。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在三十年代畸形发展的都市社会里,经济破产,民不聊生,金钱交易,人欲横流,道德沦丧,卖淫为业,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月牙儿》写的是母女相继沦为暗娼的故事,却没有渲染风月场中的骚情,没有肉麻的诱惑性的文字,而是描写女主人公不愿把自己的姿色当做猎取财富的工具,为饥饿和贫穷所驱使,又不得不走母亲出卖肉体的道路。作品以“笔尖上能滴出血与泪来”的笔触,展示了女主人公整个灵魂可怕演化的轨迹,控诉了旧社会抹杀‘人的本质’的罪恶,表现作者对受压迫、受侮辱的妇女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这是一曲触目惊心、催人泪下的灵魂异化的悲歌,在现代文学史上,象这样逼真的异化形象,反映人的异化心理,以旧社会卖淫制度为直接批判对象,有一定现实主义深度的作品,还是罕见的。本文试从作品人物形象的异化问题谈一点浅见。 俄国陀思妥也夫斯基擅长于写被侮辱者精神上的痛苦,“穿掘着灵魂的深处”,“将这灵魂显示于人生”,自称这“是在更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 老舍把他的作品称赞为“伟大文艺中的‘最’伟大”。老舍对他笔下的人物,“理会了他们的心态,而不是仅仅知道他们的生活状况”,(9)所以在《月牙儿》中,能将女主人公灵魂深处的痛苦和异化“显示于人生”。作品以第一人称“我”对她母亲和自己遭遇的叙述,描写了女主人公离家别母、丧失母爱,自谋生计,被骗失身不愿取悦顾客,愤然辞去女招待工作,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被迫走向风尘,最后被关进监狱,展示了女主人公灵动异化的全过程。 女主人公七岁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在饥饿线上挣扎着。囊中一贫如洗, 所有能当的东西都卖光了。母亲整天给人家洗脏衣、洗袜子也难以维持温饱。母亲改嫁并送女儿读书,不久继父不告而走了,母女无法生活,不得不沦为暗娼。女儿长大了,母亲也衰老了,她劝女儿走她的路挣钱,要不母女俩各走各的路。“悲莫悲兮生别离”。母亲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何尝不疼爱自己的亲骨肉,她为何忍心劝女儿去卖身,女儿怎么会舍得离开亲生的母亲!这一切, 作品把母女俩骨肉分离的原因和悲惨的情景,血淋淋地揭示了出来。“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我们娘儿俩就象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临别时,母亲挣扎着不哭,“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 而女儿“连哭都忘了怎么哭了”,“只裂着嘴抽泣,”这是怎样的惨不忍睹的情景啊!“此时无声胜有声”。眼泪哭干了,说明悲伤的程度更深沉、更猛烈。母女俩不忍别离又不得不别离, 但这仅仅是女主人公悲剧的一幕,更不幸的遭遇还在后头。 分离后,女主人公这个小学刚毕业的年轻少女,象一朵娇嫩的花,美使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对于未来怀有天真的梦想。她有自尊心、自信心,努力鼓励自己,珍爱自己。人穷志不穷, 她希望老老实实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劳动,独立谋求生计。起初,她住在小学帮助文书抄写,给学生织东西,省吃俭用,勉强度日。但好景不长,校长更换了,她只得到外面寻找工作。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女, 举目无亲,有谁给她事情做。每天她总是“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和眼泪回来”。严酷的现实使这个刚踏上人生坎坷道路的少女明白母亲沦为暗娼是被迫的,羞耻不是自己造出来的。她差不多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就在这种谋求生计、心情十分迫切的情况下,这位幼稚的少女不料被一个浪荡公子的甜言蜜语所欺骗了,她失了身,失去了清白与希望。虽然暂时有吃有穿,但她感到莫大的痛苦、懊悔、空虚和迷惘。当浪荡公子被他的妻子找回去后,她的一场短暂的春梦便如肥皂泡破灭了。“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而无路可以走”。(10)女主人公原有的一点点希望如初月的光消失了,这是对她沉重的打击,也是她灵魂异化的又一步。 女主人公失身后,东奔西走,一两个星期也没有找到工作。这使她明白母亲所走的路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但她拼命地挣扎,不肯马上就往那条路走去,能叫它多等几天就多等几天。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还试图顽强地生活着, 多么难能可贵。当她成为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时,女主人公处在极端耻辱的境遇中,她仍然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保持人类高尚的心灵。她公然违反掌柜的意志,宁可丢了女招待的工作,也不肯向顾客低头卖笑,只凭自己的劳动,起早摸黑地干。她那纯洁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灵魂,与堕落的世界发生了尖锐的冲突,终于她辞退了女招待工作。茅盾说“被损害而仍旧向上的灵魂更感动我们”,(11)“由此我们更确信人性的砂砾里有真金,更确信前途的黑暗背后就是光明!”女主人公的行为,使她成为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辞退女招待工作后,女主人公经过各种努力,再也找不到事做,条条生路都堵死了,她以一己的反抗,终究扭转不了黑暗的势力,她如一叶扁舟,在浊浪排空的大海里,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她象一朵刚开的荷花,过早地被暴风雨摧残了。女主人公力图争得做人的最起码的权利而不可得,她那低微的生活愿望终于破灭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她终于向一直鄙视和竭力躲避的“暗门子”生活走去。 上述女主人公不幸的遭遇,表明女主人公无法逃脱和她母亲同样的命运, 这就告诉人们堕落的原因不是少女的堕落或者道德问题,而是有深刻的经济原因,由于女主人公丧失了出卖劳动力维持自己生存的起码的权利,才被迫出卖自己的青春和肉体。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论证了在私有制的社会里,劳动者被剥夺去他的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和劳动产品,也被剥夺去他作为社会的人的“本质力量而转化为商品,过着非人的生活”。《月牙儿》以生动的艺术形象,说明了劳动异化是导致灵魂异化的根源。 作品不光写女主人公为何堕向风尘,而且挖掘出娼妓生活现象中潜在的具有典型意义和审美价值的东西,描写女主人公沦为暗娼在金钱关系的腐朽和压力下,精神受到极大的创伤,灵魂发生可怕的演化,心理畸形变态,对旧社会产生悲观绝望的情绪,这就是作品的异化形象提供的认识价值。 首先,老舍以现实主义的勇气与力量,直面人生,血琳淋地描写了母女俩形体外貌上的巨大变化。通过对比的手法,使我们看到,母女沦为暗娼前后,判若两人。女主人公原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女,不到二十岁,正当妙龄年华,“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象捧着一朵娇嫩的花”。可是,由于公子哥儿们的蹂躏和践踏,不到两三年,她的皮肤变粗糙了,嘴唇老是焦的,眼睛老是灰蒙蒙的带着血丝,眼圈发青,手心发热,精神极度疲劳,象三四十岁的人。她丢了那点‘小鸟依人’的身段与气味,性情变得很暴躁, 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嘴巴老是胡说’。她寻求刺激, 竟和野鸡学了,又吸烟又喝酒,打扮得简直不象个人,嘴擦得象个红血瓢,用力咬那不文明的人。至于她的母亲早已丧失了年轻时的美貌和眼里的光泽,“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发生在母女外形方面的触目惊心的变化,不禁使人想起老舍异曲同工的祥子形象,一个诚实壮健的人力车夫,最后变成了头等的刺儿头,变成了无赖,给红白喜事打仪仗,象行尸走肉、赖狗一样生活着。在现代派作家中也出现了许多异化形象,如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的商品推销员,人变成了甲虫。罗丹有一尊衰老、干枯、不堪入目的名妓“欧米哀尔” 雕塑像,“丑得如此精美”。老舍笔下的异化形象,一样唤起了人们极大的同情、怜悯的感情。 女主人公形神俱伤、形神异化,形是表现,神是内因。老舍说“我要描写她俩的心理上的变动”。作品入木三分地描写了母女俩精神世界、心理状态为何被扭曲和严重的异化。女主人公蕴有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她心地善良,勤劳、节俭,自强不息,希望自食其力过日子。她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仇恨邪恶势力。但是由于环境的逼迫,她的精种受到严重的摧残和折磨,这心灵的创伤比肉体的创伤更加残忍。最后,她失去了希望,“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她非常痛苦,“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表面上放荡不羁,内里却隐藏着一颗悲哀,破碎的心。“哀莫大于心死”【孟子语。】她的痛苦不是眼泪所能洗去、减除的,她每接进一块钱,就仿佛看着自己老了一点,这简直是一种“慢性自杀”。“死假如可怕,那只是因为活着是可爱的。我决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因此,当统治阶级把她抓进“感化院”时, 她公然拒绝“感化”,情愿被关进监狱,身陷囹囼不想自拔。她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监狱,并不强了许多。死在那儿不一样呢”,、这字字是血,句句是泪,一针见血地控诉旧世界是一座人间地狱! 母亲精神的创伤同样使人毛骨悚然。从一个慈善、勤劳的母亲,变得麻木、寡情、冰冷、心和钱一样硬。她已失去了羞耻感,单纯站在钱上,对给少了钱的客人,张嘴就骂,劈手就抢东西。她已变成了一个变态的生物,变成活鬼似的。 作品还描写了母女关系悖于常情的变化,这也是主人公灵魂全面异化的一方面表现。曾几何时,母女俩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母亲疼爱女儿,女儿体贴母亲。但是,因为“她们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母女俩间关系异常、感情疏远,好象陌生人似的,没有温暖,没有同情,母亲身不由己地忍心劝女儿为娼。一次偶然机会,母女久别重逢,母亲明知女儿同她走了一样的路,而且得了花柳病,可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她要求女儿多弄钱,说“咱们是拿十年当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还有人要咱们吗”这绝不是“行乐须及时”的思想,而是可以预料的凄凉晚景、悲剧归宿逼出来的。女儿见了母亲,她欲哭无泪,欲诉无门,痛苦只能往肚子里咽。女儿竟对母亲发狂似的笑起来。这近乎滑稽可笑的笑声,多么揪人心肝,这是笑自我灵魂的异化,笑社会对她的摧残,这是对罪恶社会一种抗议。 在金钱交易的社会里,“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12)母女关系也一样,温情脉脉的面纱也被撕去了,代之以狭隘的利己主义。“钱比人更厉害些,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作品力透纸背地揭露在劳动异化条件下,当人与本身相对立的时候,那么其他人包括母女、亲戚也与他相对立。闪烁着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批判的锋芒。 最后,作品还表现了女主人公对社会、人生、法律、伦理、道德观念的巨大变化。原先,女主人公有廉耻观念、道德感,极力维护少女的清白、人格和尊严,不甘沦落、卖身求生。但现实生活一次次对她的打击,逼她一步步地去重演她母亲的悲剧。她带着血泪控诉旧社会:“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条狗”,“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她象挂在天上的月牙儿一样,“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现实逼着她大声的呼喊“我所做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恩格斯说“道德始终是阶级的道德”。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的道德是为统治阶级和利益辩护的。女主人公明白过去学校里教给她的虚伪的道德说教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的玩艺。因此过去错怪了母亲。现实的“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就占便宜”。“他人就是地狱”,人与人关系没有仁爱、诚实可言,有的是是非颠倒、冷酷无情、惨无人道, 尔虞我诈。道德家的伪善说教已让给大亨们的唯利是图,仁爱的羞答答的面纱罩不住金子的光芒。作品结束反映了女主人公绝望的心理,借她的口,满腔愤怒地诅咒、义愤填膺地控诉旧世界是一座人吃人的人间地狱。一切都烂透了,没有希望了,不能再继续存在下去了。 恩格斯致敏•考茨基的信中说,如果一部小说“通过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现存事物的永世长存的怀疑”,(13)这就是现实主义的巨大胜利。尽管作者“没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找到出路。我只代他们伸冤诉苦”,但由于作者真实地描写三十年代的现实关系,对遭受迫害的劳动妇女倾注极大的关注和同情,愤怒地诅咒毁灭人性的邪恶社会,批判的锋芒直指旧制度本身, 客观上打破了人们对旧世界的幻想, 加深了读者对旧社会本质的认识, 揭示了旧制度灭亡的必然性, 这正是作品异化形象的价值所在。 《月牙儿》是老舍短篇小说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作者在上述引的文章里也对这篇作品的艺术特点作了说明。老舍说,《月牙儿》里“没有一句幽默的话”(14),“是有以散文诗写小说的企图的”(15),因为作者对故事人物写过一遍比较熟悉,所以“一气到底, 没有什么生硬勉强的地方”(16),“技巧都相当的有些进步”(17),感染力强。通篇带着浓厚的抒情气氛,通过女主人公自述,如泣如诉,字字是血,句句是泪, 十分真切。展示人物全面异化的曲线, 具有心理演变的节奏感。特别是采用散文诗的笔法写小说,有形象, 有意境, 用象征、暗示、对比、心理刻画等手法, 加强艺术表现力, 充满凄凉的色彩, 形成深沉激愤的基调。语言含蓄、简净、生动流利、口语化, 艺术方面的成就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 注:(1)《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版38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