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透明的时刻 在屋后的花园里,我坐在明净的岩石上思索。高原上柔和的阳光照着青草,照着绿树,照着鲜花,也照着我。 此时,我是自己的他者。像观照青草与绿树一样地观照着自己,觉得自己也像鲜花嫩叶一样被阳光照得很透明。发觉生命的真实与透明,真是高兴。自我发现的快乐,唯有自己才明白。 生命像玻璃似的透明,这是往昔的梦。往昔,往昔是一个带假面具的时代,是一个身心紧绷如弓弦防范他人的时代,不会自我掩盖是很难生存的。心中构筑一个城堡,让人看不清自己的忧伤和眼泪。没有堡垒,就很难存活。那时,身的处处,心的处处,没有一处是透明的。 自己掩盖自己,又让他人涂抹自己。无数正直的思想者,在牛棚内外被涂抹成虫豕,涂抹成恶鬼,涂抹成黑帮,面目全非。我没有被送进牛棚,但也被涂抹。一个赤条条的透明的农家子,也变得朦胧与模糊。生活在一个混沌的时代,身心的透明只是梦。 往昔,毕竟是往昔。此刻,我该看看阳光下的自己。生命真的已经透明,身上被他人所掩盖、所涂抹的一切已经融化,阳光下的肝胆与心灵像雨后的花朵一样新颖。人类所发明的一切,皮鞭、监狱、牛棚、高帽、批斗会、威胁、咆哮都离我很远。尽管海的那一岸还有肮脏的牙齿在咬啮我的文字,但毕竟离我很远,像离我很远的乌云。他们已不能像往日那样任意摧毁我生命的真实与透明。 真实与透明的生命多么好。往日需要遮遮掩掩才能说出的话,此时,可以在阳光的微笑中自由地抒写,往日需要扭弯咽喉才能唱出来的歌,此时可以率真地唱给原野。心脏在跳动,每一节拍都在支持我直抒胸臆。我可以自由地展示光明、展示人间,也可以自由地展示黑暗、展示牛棚,还可以自由而透明地展示被奴役过的心灵,包括展示革命名义下屠伯们的凶残与凶残下的眼泪和血。许多需要付出遍体鳞伤和死亡代价的语言,我在这棵高高的白桦树下,却如同雪水自由地往大地滴落。身心透明时才能意识到生的意义和写作的意义,该呐喊的时候就呐喊,绝不想到技巧;该透明的时候就透明,绝不想到朦胧;该朦胧的时候就朦胧,绝不想到确定;该批判的时候就批判,绝不想到评论家的嘲笑;该超越的时候就超越,绝不想到革命家们的失望。 我是自己的他者,我喜欢看阳光下透明的自己,赤裸裸的,像玻璃石,像五十年前故乡那个赤条条的农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