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届东南亚华文文学研讨会(厦门)论文 鸢飞戾天 鱼跃于渊 2003年,香港银河出版社推出《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中英对照丛书,陆续推出中外诗人的短诗选集,龙香系列主编为张诗剑,总策划傅天虹,顾问中有牛汉、邵燕祥、绿原、谢冕等这样一些名家。从“龙香系列”看,都是华人诗人,竟有63人,63部之多,堪称华人短诗之盛会了。《岭南人短诗选》是其中之一部,排列在第12部。从书的题签看,这是2005年4月16日作者“敬赠厦大庄钟庆教授雅正”的。书是2003年3月出版的。这是四年前出版的一部短诗集。人们常说“先睹为快”,这部四年前出版的“旧”诗集,今天才看到,算是“后睹”了,是不是“后睹”就不快了?非也。 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别。20世纪已故杰出美学家朱光潜先生,1927年8月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八——谈作文》中,说了十分中肯的一段话,他说:“其实冬烘学究之厌恶新小说和白话诗,和新文学运动之攻击读经和念古诗人,都是偏见。文学上只有好坏的分别,没有新旧的分别。”(转引自《朱光潜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版77页)号称20世纪中国文化泰斗的钱钟书先生,说得更有意思。他说:“在人文科学里,至少在文学里,新理论新作品的产生,不意味着旧理论旧作品的死亡和抛弃。有了杜甫,并不意味着屈原的过时,有了巴尔扎克,并不意味塞万提斯的丧失价值……。”(《一寸千思:忆钱钟书先生》沈阳辽海出版社1999年版548页) 朱光潜说艺术只有好坏的分别,钱钟书说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是不朽的,永远不会过时。这些观点,实际上是我们评价作品的基本出发点。我是1994年加入母校厦门大学为核心的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行列的,庄钟庆老师就是我的引路人。十几年来,庄先生推荐给我评的、和我自己选评的作家诗人,并不多,有周颖南、田思、黑岩、云里风、云鹤、骆明,还有刚介绍的这位岭南人,共七位先生。其中对田思的评文最多,有三篇。正如朱光潜、钱钟书两位先哲所说,我以为,我所评的一切作家、诗人,他们艺术之美和精神之启迪,永远不会过时。一切好的作品,永远是常读常新,不会过时的。 庄老师电话中跟我讲,岭南人的诗,短而有味。拿到诗后,我通读一遍,果然如此。我从岭南人短诗感受到的“味”,是人生经历遭际无数具象,汇总抽象成一种“苦”味,功夫茶一般的苦味。功夫茶的“苦”味,“涩”味,是岭南人对人生经历各种况味,抽象化以后的具象,具象在功夫茶上,在功夫茶的“苦、涩”之味上。《岭南人短诗选》共29首,第二首标题就是《乡愁是一杯浓浓的功夫茶》,岂止是“乡愁”,第20首《一口出山的泉水》结尾三行:“沏一杯,浓浓的功夫茶/品人生,但觉/又涩又苦”。这三行,浓缩多少,岭南人自身、以及他所观察到的世间人生的苦涩之味呢? 岭南人,本名符绩忠,1932年生于海南省文昌县(最近听新闻,已提升为“文昌市”了),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两部:《结》,香港诗双月刊出版社出版;《我是一片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短诗《历史老人扔下的担子》,入选《新诗三百首》。岭南人和我一样,跟山西有缘,我1963年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在山西工作,一呆28年半;岭南人却是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他1932年生,大学毕业如果是22岁,该是1954年毕业。新中国成立后,前27年至1976年,是意识形态空前泛滥、极左思潮成灾的时期。令人欣慰的,是岭南人这部短诗集,丝毫没有一点意识形态的气味。实在难得。 岭南人祖籍,中国海南文昌;现在落地生根,生活在泰国。黄河之水和湄南河之水已在他身上交织交溶成一种密不可分的生命之水,生命的血液。
多么精妙的一首短诗!生身地,生存地,地理的联系,生理的血脉,文化的血脉,难分难解交织,成为一体了。在这首诗里,诗人把泰华之情,熔铸一体,达于至境。不愧短诗之佳作、精品。不过,从文化的关系上,我以为,诗人的根,还是在中华传统文化渊深的大地上,我从诗中感受到,诗人身上有一种在中国古文明中积淀形成的、特有的——士的人格,士的心灵,空明而恬适。没有被意识形态所污染。殊为可贵。 读岭南人的诗,合卷,脑海油然映出八个字来:“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典出《诗经•大雅》“旱麓”篇。孔颖达疏曰:“其上则鸢鸟得飞至于天以游翔,其下则鱼皆跳跃于渊中而喜乐,是道被飞潜,万物得所,化之明察故也。”后以“鸢飞鱼跃”谓万物各得其所。 我用这八个字来概括岭南人短诗的特点,是指其诗的题材,更是指诗人写诗时的心态。题材与心态,二者兼而有之。当然,任何题材,在诗人手中,都要以某种心态处之、出之,心态至关重要。新中国头27年,作家、诗人,心态正常者,鲜矣哉!今日读岭南人诗,却感受不到此人经历过那样一个非常的岁月。通读短诗集,我十分赞赏的,是诗人心态,已经达到一种境界,这是常态人生的平常心境界。我以为,平常心境界,并不是很容易达到的,世俗的种种牵制忌讳,不得不观前顾后,让人很难“脱俗”,诗人在一个不正常的年代,为了生存、养家,实在很难脱俗。就是在不正常年代过去多年,“俗”的恶梦,都很难脱尽。所以说,平常心境界,是很难达到的。而读岭南人诗,感觉大体达到,已属难得。 岭南人诗不多,在这部小小的短诗集中,只有29首。但在这不多的诗中,我觉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鸢诗”;一类是“鱼诗”。鸢(老鹰)居高处,鱼在低处:鸢飞高天俯瞰,高瞻远瞩,关注思考的是全局性、总体性的东西;鱼在低处,贴近底层,关心体察的是,日常生存层面的东西。“鸢诗”与“鱼诗”是大体的划分,二者也常有交错,交互包容。比如上引《太极起式》写自我形象,自身、个体,贴近自我,象是“鱼诗”,但在自我的个体中,所交织体现的地理、历史、文化,却无限博大渊深,是高远宏大的透视,又明显有“鸢诗”的特点了。 大体看去,全集29首中:“鸢诗”仅四首,《太极起式》、《我看见,机械在鲸吞腐朽的东西》、《结》(我理解,此首不仅是人生之结,更是历史之结)、《历史老人扔下的担子》;其余25首全可归在“鱼诗”之中。 《历史老人扔下的担子》是整部诗集中的最亮点,堪称杰作,不愧入选《新诗三百首》。且看诗作全文:
此诗高瞻远瞩,最具“鸢诗”特点。岭南人从诗看去,诗人气质内敛,就是“鸢诗”,也不张扬。只是旷达。 岭南人的“鱼诗”,是对人类生存层面的追求和思考,传递人生各阶段的追求,感悟;也传递出时代变迁的惊叹和无奈。 《瀑布》一首是集中难得一见的、一往无前的豪气,很有年轻时代的气慨!“不是不知道/悬崖下,等着你的/是深潭,是礁石/你,依然迈步向前/毫无胆战心惊/从万丈高空/毅然,纵身一跳/成一面高悬的明镜/照亮黑沉沉的岩洞/扬起的空中足音/在峡谷回响”。(第34页)《中年以后,一杯不下糖的菊花茶》、《不要看别人的脸色举筷》、《晚餐》等,这是明显以年龄为标志的诗,我们不知道作者一生经历过什麽事,但读读这些诗作的文本,明显可以具体感受到,诗人诗中所一再强调的人生有如功夫茶那种浓浓的“苦”“涩”之味了。 在这类感慨人生的诗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诗人的人格和操守。《不要看别人的脸色举筷》、《晚餐》都表达自身的人格与操守,但有一个明确的年龄界限,那就是“人到六十”(前一首),“六十以后的晚餐”(后一首)。读者自然领悟,六十(可以理解为“退休”)以前,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是不是有时还要在乎“别人的脸色”?这就是人生历程中难以回避之况味,这就是多少(不仅是诗人)都要经历的无奈和“苦涩”。 艺术表达的人类课题、人生情感是带有普适性的。有些题材是主观经历,有些题材是客观观察。不论何种,一旦变为艺术品,就带超越的品质,就与诗人人生经历的荣辱得失无关了。但是,诗人特别关注,反复涉猎的话题,还是容易引人对诗人自身经历的注意。 短诗集中,比较集中表达做人应有的人格和操守的,我以为最佳者有两首:《一口出山的泉水》,《风兰如此说》。前一首,表达的与《瀑布》豪情绝然不同,不求闻达于天下,“不求,流入江河/流入大海/为云为雨”(第50页);只求,洁身自好,“但愿,不被污染/脏成一池死水/唯求,保一泓晶晶莹莹”。后一首所表达的,有如孔子最喜欢的高足颜回“箪食瓢饮”的风范,极高的人格操守,以及辉煌创造的气概和自信。
此诗是“鱼诗”,但显然兼有“鸢诗”的豪气。我们从此诗,以及这两首诗,难道不是明白无误地可以感受到,岭南人身上,那种中国传统文化人身上特有的士的人格,士的人品,士的风度,既空明恬适,又入世进取,士的心灵吗?
东南亚华文文学 岭南人的短诗,诚如庄钟庆先生所说,“短而有味”,很值得一读。 2007年10月12日榕树斋 本文收入《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第十集(泰国留中大学出版社2010年5月第一版)“小诗研究”辑第一篇 2010年9月17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