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洗砚 “洗砚”二字,出自宋朝诗人魏野的诗: 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这副对联,常见挂在画院茶馆雅室的墙上。 洗砚句,是用了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典故。因为勤奋挥毫学书,天天洗涤砚台,以致池水都染成了墨汁,水里的鱼也只能“吞墨”了。 我这里引用的“洗砚”,则是反其意而为之,乃洗干净砚台,收藏起笔墨之谓也。好比“道上”的人,要退出江湖,叫作金盆洗手。我舞文弄墨,无“金盆”可洗,只能洗砚。洗砚,即洗尽铅华归于平淡,卸下粉墨退出舞台。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铅华”,从未风光过;也没有过“舞台”,未曾扮演过主角。我这辈子正如席慕容所说,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除了爬格子,我别无所长。记得三十多年前在香港,一个算命大师兼文艺评论家骂我是“鼻子上画了个豆腐块的文丒”,我在报上发文反击道:“吾做工拧不紧一颗螺丝钉,种地不如一介农夫,经商亏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全部本事就只会爬爬格子,你却偏偏在这上头也要欺侮我,恐怕你的招牌要砸了!”于是更加拼命地爬格子,从不懈怠。 蓦然回首,才惊觉自己在文学这条荆棘满布的路上,蹒跚地走了半个多世纪。回想起在家乡小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时才十四岁,不料如今已年逾古稀,惭感格子恍如一座山,爬起格子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我敬畏文学,孜孜于“煮字”。时常为改好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夜不成寐。长期爬格子,我还养成了一个“不良”的写作习惯,晚上躺在床上,脑细胞过于活跃,常常把白天写的文章在脑海里“过电影”。一行行一字字清晰显现,一旦发现错漏,或想到好词妙句,立即一骨碌爬起来修改,改好躺下,刚躺下又想到要改的,立即又爬起来。如是爬起躺下,躺下爬起,反反复覆达十数次之多,窸窸窣窣,通宵达旦。 文友们常夸我“才思敏捷”,古华也曾在一篇文章中称我为“鬼才”,殊不知我只是“夜鬼”,在别人熟睡的时候,我挤出梦乡里的时间,伏案搦管,煮字熬心。 当今之世,“纯文学”正走向衰落,网络文学崛起,快歺文化大行其道。许多“纯文学”作品,摆在书店的书架上,蒙灰生尘,乏人问津。文学十八般武艺,我略懂一、二,至于新派网络的招数,则是一窍不通,因此我只好拥抱孤独与寂寞。 借用“洗砚”的反义,意味着一种转变,表示一件事物的缘起性空,肇始戢止的过程。这本集子应是我从文半个多世纪的一个句点,封笔收山之作。日后倘有笔耕,也只是积习难改,一时技痒,偶尔为之了。 除一篇报告文学之外,集子中其他文章,均是我旅居美国后的作品。2006年我从香港移居美国,居住在加州硅谷的桑尼维尔市。异国他乡的日子颇为孤独寂寥,但也获得清静悠闲的环境,正好让我静下来,咀嚼人生、反刍生活,思索和沉淀这大半生经历的风风雨雨,遣于笔端。来美后我写了三本书:短篇小说集《无尘》、散文集《巴桐煮字2》及这本《巴桐文集》。读书写作之余,则是醉心于写字画画,自得其乐。 收在“港里港外”栏目中的小说,长有六千余言的《嚤罗街孖宝》,短则只有百来字的《风骨》,故事地域跨度从香港到美国,笔涉港岛内外,墨染异域风采。在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我这枝秃笔只能截取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一个镜头、一个剪影,犹如“螺蛳壳里做道场,舎利团中悟平生。”,希冀用超然的心态,客观的视觉窥探生活,抒写大时代的小人物故事。 集子中还收入了一些诗作。我早年热衷于写诗,继而沉缅于散文,再而迷恋于小说。后来较少写诗,早年的诗稿也多已散失。但诗歌是我写作生涯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我的收笔的集子中不可缺席,所以收入一些朝花夕拾的诗作,并增写了一些冠以《散落的诗草》编入集中。 汪曾祺在谈到他的写作体验时说:我的小说《受戒》,写的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隔了四十三年我反复思索,才比较清楚地认识我所接触的生活的意义。闻一多先生曾劝告文艺青年,当你们写作欲望冲动很强的时候,最好不要写,让它冷却一下。所谓冷却一下,就是放一放,认真思考一下才动笔。 两位大师所言极是。年轻时写作靠的是创作冲动,灵感一来,就提笔上阵,奋笔疾书。虽然也能写出一些充满激情,文采斐然的文章。但也常因动笔匆忙,未免流于粗疏,失诸凝练厚重。现在,我的生活环境变了,与过往所接触的生活,产生了时空的距离。在异国他乡,隔着千山万水的凝望,穿越岁月风尘的回首,终于让我能“放一放、冷却一下”才动笔。因而近年的文章少了些过往的浮躁与张扬,多了几分沉着与冲淡。 我始终以为语言即风格,语言是作家的身份证。这本书继续秉持我为文的“煮字”精神,雕词琢句,认真对待每一个字。我的文章是改出来的,即使是一篇千把字的短文,也要改上数十遍。 加上急性子,经常稿件刚发出去,旋踵又发修定稿叫编辑“以此为准”。如此“以此为准”,一篇稿有时发了十几二十次,几乎轰爆编辑邮箱,老编都被轰懵了。更有甚之的是文章已见刋,“生米煮成熟饭”了,我仍在上面改。改、改、改,真个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须是捻断了不止“数茎”,白发也搔更短了,但“吟安”了没有?则期待读者诸君的批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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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