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母 花---------------史赋传媒【作品分享】
上传时间: 2019-06-07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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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眼,曾噙满泪花,凝眸于故乡山头上的一种绿色小植物。 那是1979年。 祖母去世两年后的一个冬日。 天欲雨未雨。闽南连绵起伏的群山雾气氤氲。约摸9点钟光景,从部队返梓探亲的我,在父亲和哥哥的引带下,来到祖母坟前。 既非清明节,又非冬至,不是例定的祭扫期,我们按照家乡的习俗,没带纸钱,也没带祭品。 只带一颗哀思侵浸的悼挽之心! 我跪在祖母坟前。 父亲和哥哥也跪在祖母坟前。 时间凝固了。 天地旋转着。 “奶奶!……” ——我的情感之闸终于失控。我泣喊着,泪水如地层深处奔突而至的涌泉,自眼窝里,喷溅而出! 父亲和哥哥也受感染。 三个男人的哭声,久久地,久久地,在原本静寂若荒原的山野回荡…… 半响。悲潮暂退。当哥哥搀扶着想让我从地上站起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现,震颤了我的心灵。 那是一个极短的瞬间,偶一抬头,我突然觉得,我那因泪水渍泡而显得相当模糊的目光,在极不经心的扫视中,触摸到了什么。 触摸到了什么? 我擦擦泪眼:噢,是一株绿色的小植物,一株开着白色小花的绿色小植物。 这种植物极普通。 它高仅数寸,纤细的褐色枝茎上,只有不多有几片卵形叶子,花呢,则小得只有两三个米粒那般大。 但它又极不普通—— 叶常绿。 花常开。 热风中,寒风里,坡上岭下,到处都蓬勃着自己弱小而顽强的生命! 多年以前,还在中学就读时,我对这种绿色小植物,就曾寄予关注:一次,学校上山造林,于歇息的当儿,向一位精通植物学的老师,询查过它的名字。只是,或许因为它太普通、太寻常、太不起眼的缘故,老师也没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此刻,不知怎地,面对小植物,面对开着白色小花的绿色小植物,我那捻满悲情的心弦,竟勾响了几个宣叙的琶音—— 绿色的小植物,你从哪儿来? 是怕我冥冥地界中的老祖母过于凄清与寂寞,你才朝夕相伴,沐雨栉风地立于我祖母坟头的吗? 我慈祥的老祖母向你叨念过她对远在千里之外为祖国戍守边关的孙儿的牵挂吗? 绿色的小植物,你能告诉我祖母吗?在她临终之际,不能服侍在她膝下的不肖孙儿,今天看她老人家来了…… 默默地,我悄然发问于与绿色小植物静静对视的那一短暂而漫长的瞬间。 泪又横流! 朦朦胧胧之中,我分明看到:绿色小植物,不知为什么,竟滚落下了一颗晶莹的中露珠。 那是你的泪吗?绿色的小植物! 心潮再度翻卷…… 俄顷,我如悟禅机:这绿色的小植物,莫非,就是我慈祥的老祖母的灵魂的物化? 不是一样弱小而顽强吗? 不是一样具有极普通又极不普通的品性吗? 绿色小植物呵,我慈祥的老祖母! 我慈祥的老祖母呵,绿色小植物! …… 祖母是弱小的。 弱小的祖母10来岁就依外曾祖母之命,缠裹起了“三从四德”之象征的“三寸金莲”。 缠了“三寸金莲”的祖母与学堂无缘。 与学堂无缘的祖母19岁就嫁给了祖父。 祖父和祖母结婚年余,在祖母怀了父亲以后,就跟人“走船仔”(偷渡)去了南洋。 去了南洋的祖父后来又娶了另外一个祖母。

娶了另外一个祖母以后,祖父再也没有回来。祖母从祖父那里得到的,除了生活上的些微接济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弱小的祖母就这样,在那个时代,没有抗争,也无法抗争,从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默默地吞咽着闽南侨乡许多老一辈妇女所吞咽的那种难以推拒的命运苦水…… 祖母是顽强的! 30年代末,抗战爆发,先是船路不畅,唯一的经济来源突然中断;继而噩耗传来:因参加了居住国(菲律宾)华侨的抗日活动,祖父以及另外一个祖母以及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在同一天遭了日本鬼子的毒手……面对生活,面对如此重大的打击,顽强的祖母也不肯低头。 不肯低头的祖母只是眼里噙满泪水。 眼里噙满泪水的祖母独自撑起了养育父亲的重担。为供父亲读书,为不让父亲辍学,她摆起了故衣摊,每天,晨踏冷露去,暮戴寒星回。这在当时,对于祖母这样一个小脚女人,是何等的不容易啊!…… 然而,祖母是普通的。 普通的祖母没有丁点文化。没有丁点文化的祖母象那个时代闽南侨乡许许多多的普通女人一样,不会书写自己的姓名,没有见过大世面,甚至不曾上过县城——从没离开养育自己的乡井。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宛若只能发出弱光的流星,一旦消失,便很快地就被世人所忘却。 但,祖母又是极不普通的! 极不普通的祖母虽然一字不识,却并不愚昧。否则,祖父遇害以后,父亲就得辍学,就不会是一名新中国的首代大学生。 新中国首代大学生的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头,国家还没有“计生”这一说。母亲十一年间生了我们四兄弟、三姐妹,身体一直不大好,是我们祖母,是我们慈祥的祖母教会我们怎样生活、如何做人,教会我们许许多多浅显而又深刻的大道理与小道理。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心目中,祖母分明是个没有文凭、没有学位的“大教授”!…… 既弱小又顽强,既普通又极不普通,正是这两组或许不很协调的和弦,组成了我祖母和绿色小植物几无二致的生命乐章! 想到这,我的心再一次怦然剧跳; 目光也好象得到谁的旨令,再度凝眸,与开着白色小花的绿色小植物作静默而持久的对视! 我又想起了那位精通植物学的老师满含歉仄的回答……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命名!为开着白色小花的绿色小植物命名! ——尽管我不具备这一资格; ——尽管我的妄为未必会被社会理解与认可; 但,今天,我管不了那许多了!绿色的小植物呵,我要为你命名! 灵感如潮…… 噢,不是有种绿宝石叫做祖母绿吗?! 就叫“祖母花“如何? 这绿色的小植物,开着白色的小花,如我祖母,如我闽南侨乡许许多多的老一辈的女人——许许多多的闽南侨乡的祖母,既弱小又顽强,既普通又极不普通,就叫它“祖母花”,不是再确切不过吗?! 啊!祖母花! 我跪着,以心,为你命名!
 (选自史赋2006年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祖母花》)
史赋,本名叶梓赋,另有笔名叶子、薛毅、施珊等。须眉堂堂时当兵,而立之年时转业,著有《南部风流》、《编外小护士》、《呼啸行进》、《祖母花》等;执掌某报文艺副刊十余载;现为泉州市作协副主席;2006年“下海”,是为职业经理人;现办有多家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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