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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啊,相处的日子岂在长短
香港作家 陈娟
1995 年 l 月 21 日这一天 , 已随光河永远漂逝 , 那天清晨 , 您还踩着自行车街上飞 , 神采奕奕；傍晚 , 您却因肚子痛与世长辞。虽说您已臻古稀高龄 , 虽说「最好的死 , 是没有事先考虑过的死。」 ( 法国﹒蒙田 ), 但对骨肉亲人来说 , 犹如睛天霹雳 ,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十年了, 您的一笑一颦 , 如梦如幻 , 您那双温威明锐的眼睛 , 如朗星闪烁 , 那是侦探家独具的神采。爸爸 , 谢谢您，是您的辉煌和苦难成就了我。二十年前 , 我把您年轻时所破的奇案、巨案写成《昙花梦》，正遇上祖国改革开放伊始 , 我「赶到江南遇上春」了。《昙花梦》竟一炮打红 , 台港澳三地印发逾百万册 , 几十家报刊杂志转载、连载 , 并改编成三十多万套连环画 , 拍成电视连续剧 , 制作成上海评弹、福州评话。书中主人公程慈航的原型就是您 , 「中国的福尔摩斯」又名扬天下 , 十多家传媒记者采访您 , 您又成了昙花怒放一样的新闻人物。
爸爸 , 有位女诗人读了《昙花梦》后 , 激动地打电话对我说﹕「陈娟 , 我爱上你爸爸了 ! 」多么可爱坦荡 , 我心甜如蜜。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王章煌、李敏等编的《现代世界风云人物传奇丛书‧侦探》一书 , 把您这位「40 年代中国福尔摩斯一一陈可友」和「世界第一侦探维多克传奇」等 l5 位叱咤风云的大侦探并列 , 我为有这样出色的爸爸而感到自豪。
1920 年 12 月 21 日 , 瑞气融融 , 如久旱遇喜雨 , 陈家诞下您这位男婴 , 祖父母视您为命根子。 您高中毕业那年 , 福州正惨遭第一次沦陷 , 当时日寇进城烧杀抢掳 ，民不聊生。血气方刚的您 , 不甘当亡国奴 , 毅然投笔从戎 ,考取黄埔军校。您因病误期 , 又报考警官学校 , 负笈贵州「落凤寓」。 祖父母因爱国虽为您开了绿灯 ,但福州到贵州，千里关山 , 路途遥遥 , 一路上要绕过日占区 , 路窄岥陡 , 苦不堪言；又前遭日机轰炸 , 后受日寇追击 , 死神随时擦肩而过。警官学校设在贵州省一个山城附近 , 虽美名曰「落凤窝」， 但环境荒凉 , 夜有豺狼出没。在学四年， 您刻苦学习 , 艰辛训练。潜心钻研刑事学 , 熟读大小科目 72 科 ； 骑术、驾驶、射击、柔术样样精通。爸爸 , 我佩服您的勇气和毅力！一个在蜜糖里长大的富家子弟 , 如果没有一颗爱国心和理想抱负 , 怎能经受得起这种枪林弹雨的严峻考验。
勤奋是成功之母。毕业后 , 您以优异的成绩派到国民政府首都警察厅任职 ，25 岁当上了南京北区刑事科长。官职不大，但正是您发挥侦探才智的用武之地。短短几年间 , 您侦破了美国马歇尔失车案等几十起巨案、奇案 , 名噪大江南北 , 被誉为中国的福尔摩斯。您身高一米八， 当年风华正茂 , 才智过人，倜傥潇洒 , 诙谐多情 , 不知迷倒多少女性 , 这也给您破案创造了有利条件。您说﹕「『化敌为友 , 以毒攻毒』， 是我办案最信奉的原则。我的人生哲学是以『忍』为首 , 对人客气 , 不可倨傲。 否则自绝于人 , 耳目失聪 , 那就别当侦探了。」爸爸 , 您英俊而有涵养 , 令您胜筹在握 , 鸿运当头。
维兰德讲过 ﹕「命运的强制是令人痛苦的。」爸爸 , 任性的命运女神曾把您捧得很高，也许，大陆政坛易帜时 , 你不听支配 , 不去台湾 , 不去新加坡或香港 , 却冒着枪林弹雨回到父母妻儿身边 , 因此她又把您摔到谷底。当年 , 您才 29 岁 , 才华横溢 , 精力旺盛 , 正是一般人事业旭日东升之时 , 而命运女神却强制您驾着一叶破舟 , 颠簸于政治海涛中。
爸爸 , 我不该错怪您 ， 我曾那么怨您恼您。恼您自私 , 把哥哥寄在外婆家 , 把我和弟妹放在祖父母那里 , 而您和妈在福州过二人世界。爸爸 , 说内心话 , 小时候我对您没甚么感情。您每次回乡探亲 , 都买了许多糖果 , 而我也只认那些糖果 , 抓起一把掉头就跑呀跑了,找小伙伴玩去；我怨您决策错误 , 宽敞的前厅租人 , 雅致的花厅不住 , 偏住在前后门堵塞的后厅，1958 年房地产改革时 , 前厅没收了 , 兄妹长大了 , 都挤在两间小房里；怪您解放前不去当教员而入警界 , 去充当「鹰犬」， 害得我们成了五类分子的黑嵬子 , 蒙受歧视 , 考不取名牌大学 ； 因您的历史问题险些毁了我美好的姻缘！
时光流逝让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苦衷 , 您始终提心吊胆地在风浪中浮沉。镇反时 , 您随时都有可能押上刑场脑袋开花 , 您不想听到警笛催命的呜咽声； 频繁的政治运动您首当其冲 , 经常上台挨斗陪斗 , 您有心疏离我们是担心损害我们心灵健康。我忘不了您那无奈、乞求儿女谅解的目光。
爸爸 , 在那疯狂的文革年代，您有个旧时同学被诬为特务 , 在『逼供信』的情况下画了押 , 您也无辜受到牵连。为此 , 您被软禁隔离审查了九个月 , 洗了九个月的厕所,上台挨斗 , 站街示众。您十分注重仪表 , 您很讨厌有人挨批斗时弯腰曲背 , 耷拉着脑袋 , 丑态百出。而您不管主斗陪斗总是站得挺直 , 微低着头 , 不亢不卑 , 保持做人的尊严。站街示众的第一天 , 却特地去理个发， 刮净黑碴碴的胡子 , 换一套深蓝色中山装 , 还赞那顶警帽做得好。您还风趣告诉我 , 您能处变不惊 , 靠的正是毛泽东思想。在那九个月里，您反复读了四部〈毛泽东选集〉共七遍。您那「老运动员」的镇定或曰游戏人生 , 令人哭笑不得。
1970 年 , 就在您软禁期间 , 上头来个政策 , 凡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不能住在城市 , 应立即搬迁山区。如狂风扫落叶一样 , 您和妈就被押送上车 , 前往建西县白沟村落户劳动。当我闻讯从长乐赶往福州时 , 已人去楼空 , 空荡荡的一颗心彷徨若泣。爸爸 , 您给祖母来信时 , 只字不提离榕的悲情 , 劳动的艰辛 , 却大赞白沟山青水秀 , 民风纯朴 , 路不拾遗。一直到 1976 年 , 落实政策回福州。您说 , 平安是福 , 在山区六年，可算是您一生中最安静惬意的日子。
爸爸，I972 年夏天 , 是我一生中极重要的日子 , 我到白沟去探望您和妈妈 , 并把要创作《昙花梦》的计划告诉您。因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要进行到何时 , 我相信 ,「万马齐瘖」之后一定会迎来文艺复兴 , 我不愿浪费自己的青春。得到您支持后， 我们就有系统地商讨小说的情节结构。忘不了那个月朗星稀的山村之夜，您、我、妹妹一起去邻村看样板戏《沙家浜》，群峰奇秀 , 如诗如画 , 夜色朦胧 , 幽远 , 静谧 , 我们走在山间马路上 , 夏风习习 , 甜甜爽爽 , 有超尘脱俗之感。我们一边欣赏「明月松间照 , 清泉石上流。」的美景 , 一边憧憬未来的创作。笑谈《昙花梦》出版之日 , 兴许不再是样板戏垄断之时。峰回路转 , 向前伸延 , 我们谈着理想 , 谈着未来 , 路越走越亮。
爸爸啊 , 相处的日子岂在长短 , 玉韫珠藏已令山晖川媚 , 您的惠泽都融入了《昙花梦》，寄托着我对您深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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