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 , 报得三春晖 香港作家 陈娟
喊一声妈 , 泪如雨下。妈与世长辞 , 我悲痛欲绝。多少次提笔撰文 , 然一忆起妈的慈颜 , 一念起妈的温馨、慈善和无私的奉献 , 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了 , 我鼻就发酸 , 心就绞痛 , 抖颤的手总无法驾驭沉重的笔 , 来倾泻心中无限的哀伤。 光阴似箭 , 您百日忌辰就到了 , 妈妈啊 , 我仍不知如何蘸着泪水来写这篇祭文 , 祭奠您在天之灵。
妈 , 您走了 , 走得何其匆匆 !.
八月廿二日清晨 , 鸿渠妹夫传来您病危的恶讯 , 如晴天霹雳。本来过八天您就和爸一起来港探亲了。前个星期我才跟你通了长途电话,您讲话的声音那么宏亮 , 笑声那么悦耳。邻居赞您是一部耐磨的“进口机器”。想不到这机器竟在关键时刻发生严重故障 !
我神思恍惚 , 归心似箭 , 好容易弄到当天中午飞往福州的机票 , 飞到您的身边。当我赶到省立医院时 , 您正高烧不退 , 脸色赤红 , 昏迷不醒 , 输着氧气 , 吊着葡萄糖液。医生说您胆囊阻塞 , 酸性中毒 , 无法捱过凌晨四时。我听了 , 肝肠寸断。 妈 , 我不能失去您啊 , 这个家也不能没有您 , 我要从死神手中把您夺回 ! 更深夜静 , 我和威叔悄悄为您针灸。八个沉沉之夜我和兄妹侍候您左右 , 暗中配合医生为您施治。跟您同病症的两位病人都先您而逝了 , 医生惊讶您奇迹的出现。二十八日 , 您体温正常 , 神志清醒了 , 您问娟回来了 ? 问琴嫂买菜否 ? 问侄儿考上大学吗 ?……临终 , 您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 唯独忘记了您自己 ! 都以为曙光在望 , 谁知道这竟是回光返照 !
二十九日中午 , 忽然阴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 , 您的病情又趋恶化。不测风云终于到来 , 我感到天旋地转。亲人们深夜冒雨把您抬回家中。三十日凌晨 , 您终于撒手尘寰 , 离我而去 ! 天道无常 , 夺我慈母 , 顿时 , 全家恸哭震天 !.
我哭着为您穿殓衣 , 穿上您生前心爱的紫红丝绸棉袄和浅灰色西裤 , 让您安睡在红木的洋床上。有人说 , 当魂离躯体的一剎那 , 会重现少女时代的容颜。妈 , 当我抱起您穿殓衣的瞬间 , 我见到您似乎恢复了青春。
我们从凌晨零点十分一直守到天亮 , 望着您波浪式的烫发衬着慈祥的面庞 , 我多么希望您突然再睁开眼睛 , 绽出温馨的笑容。我千呼万唤 , 我嚎陶痛哭 , 也叫不回您啊 , 只听见窗外风雨潇潇声。妈妈啊 , 从今后我竟成了没有娘的女儿 ! 妈呀 , 您在哪里 ? 我问天不语 , 问地无声 !
妈 , 几十年来您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长大 , 继而抚育孙儿和外甥 , 勤勤恳恳 , 不偏不倚 , 只有一份慈母的爱心 , 年巳古稀还起早摸黑 , 整天绕着锅台转 , 为家中人一粥一饭操尽了心。您是典型的东方女性,贤妻良母的典范 !
妈 , 我知道您喜欢旅游 , 但繁忙的家务扼杀了您的情趣。原打算趁您这次来港探亲的机会 , 我尽量腾出时间陪您游览国际大都会的风光。我还跟邦哥商量 , 请他陪您和爸一起到北京看故宫 , 到杭州游西湖。但天不作美 , 心愿未偿 ,您却长逝, “树欲静而风不息 , 子欲养而亲不在” , 留下千秋憾事啊 !
九月三日 , 我们把您的骨灰盒安放在福州西禅寺 , 寺容典雅壮丽 , 十五层宝塔巍峨壮观 , 佛宇梵阁金碧辉煌 , 湖光潋艳,回桥抱翠,如诗如画的佳境能补些少遗憾吗?呜呼悲哉!
妈 , 您走了 ,一去不返,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 ,却历历在目。
您原是榕城恒丰烟行的独生女,年轻时美貌端庄,气质如兰 , 天资聪慧 ,人见人爱。不幸外祖父早死 , 您忍痛中途缀学。但您嗜书如命,自学不息,经常一卷在手,废寝忘餐。偌大的一间烟行生意 , 里里外外全由您一手经营。当年 , 多少青年慕您才貌 , 向您求爱 , 而您对爸却一见钟情。
您对爸的爱是无私而深沉的。在您重病昏迷期间,经常喊着他的名字。二十八日您回光返照,睁开眼时,第一个就叫爸的名字。守在床前的爸俯身应道:“英,我在这里。”您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难为你”。
“难为你”,这三个字震撼着爸的心弦,他一转脸,眼泪簌簌而下。 几十年来 , 您对爸关怀备至 , 体贴入微 , 愿作成功男人背后的寂寞女性。
如今 , 您在生死关头 , 考虑的不是自己的生存 , 而是考虑爸今后如何生活。真正的爱在于付出啊 !
的确,爸爸老了,他已无能为力了 ! 想当年爸风华正茂,在南京首都警察厅当刑事科科长时破了不少重案、奇案,曾轰动大江南北。可惜他的事业只不过“昙花一现”。大陆易帜后,爸因历史问题,屡次运动都首当其冲,他驾着破烂的小舟,在艰险的航程中经过无数次的惊涛骇浪、险滩暗礁,最后能安然无恙,这固然靠爸的人生智慧,也得力于您对家庭、邻里的和善相处,使爸无后顾之忧,化险为夷。
《昙花梦》出版后,您一连读了三遍。爸不好意思地对您说:“娟写了这部《昙花梦》 , 令我薄幸之名遍天下。”您却笑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您不去香港,不去台湾,也不去新加坡,而冒着枪林弹雨回到褔州家中,我已满足了。”妈,您虚怀若谷,无怨无恨,如此宽宏大量,求诸当世,能有几人 !
妈妈,您是位孝女。文革初期,我们这个“黑七类”的家庭受到了冲击,外婆又不幸瘫痪了。您一方面忧心忡冲担心爸的安危,一方面无微不至地照顾重病的外婆,心身的劳累无以复加 ! 外婆卧床不起, 都是您喂饭、喂药,料理她的个人卫生。常言“长病床前无孝女”,但您四年如一日 , 无一句怨言,无半点怠慢。您说:“谁言寸草心 , 报得三春晖”? 外婆临终,拉着您的手,也是那句话“难为你!”。
妈妈 , 实在难为您了 , 为丈夫 , 为母亲 , 为子女 , 您鞠躬尽痹 , 死而后已 !
记得一九六四年突然我面部偏瘫,住进福州公墓神经病医院。眼看我师大毕业在即,这样的面容如何走上讲台?我悲您更愁。为了给我治病,您把珍藏几十年的订婚戒指卖了。哀到深处情亦痴,妈妈啊, 您为了医我的病,见神就拜,见佛就求,访名医,寻百草。每次您来医院探病,总提着一大搪瓷锅的中药汤水,婉劝我熏洗,说是一位老中医教的,中西合疗一定药到病除。接着, 您像变魔术一样,从麻袋里掏出一捆棉胎,然后细心地层层解阅,露出大搪瓷锅,揭开锅盖直冒腾腾热气。
“怕凉了,快熏洗。”
我望着您,心潮澎湃,我家阮囊羞涩,您为了节省那一、二角车费,每次竟往返步行三十多里。您憔悴了,眼圈发黑,我心疼地问:“妈,您又是步行?您又一夜没睡好 ? ”您咬咬嘴唇,忍住泪水,强作笑容,答非所问地说:“放心吧,医生和神都会保佑你 ! ”母爱的力量如此神奇,我痊愈的速度成为医学界的奇迹,医生们都惊讶无比!
岁月可以销蚀一个人的生命,但无法淡化一个深刻的记忆。
我出院了,面瘫虽好了,但仍然脸肿头晕。您告诉我,神指示说,要到合组医院继续治疗才能完全复元。我觉得您迷信,偏不去。您左哄右哄,我总执拗得像块顽石,气得您眼泪汪汪。事有凑巧,当时教我外国文学的黄曾樾教授正好在合组医院住院,我去探望他。他见我脸肿肿的,便建议我请合组医院孙仲芳医生诊治。孙医生是医学界权威,后天正是他门诊值班的日子,黄教授说后天早晨五点他要替我去排队挂号。黄教授古道热肠,我却之不恭,只好遵从。 妈,当您知道我肯去合组医院治病了,那高兴的样子如今我还记忆犹新。可怜天下父母心 ! 也许是巧合吧,服了孙医生的药,我病彻底好了。 妈,每想起这件事,我既感激又内疚,母爱消融了我的固执,为我铸炼更好的性格 ! 星移斗转,事过三十年,想不到那条洒满母爱、当年您步行探病之路,竟成了我送您去火化之路!触景生情,我泪水滂沱, 造物者何其残忍 !
每一次返榕城,到家先经过厨房,妈, 您老在那里忙着,见到我,欣喜非常,总亲昵叫声,“依娟”,然后就催我:“进房去吧 , 你爸很喜欢跟你谈心。” 不久,您就端进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太平面。
妈,如今您去了,我再也听不到这昵爱的声音,吃不到您亲手煮的粉面了。
山川遥隔,我又忙,每次返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您有好多话要跟我讲,但您爱爸爸,总把机会给了他。妈呀,此别成参商,对语已无日!鸣呼,哀哉!
妈,您常教育我要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少了许多烦恼。
记得移居香港之初,人生地不熟,话语又不通,我和“她”好容易闯出一条谋生的路,谁知她财迷心窍,忘恩负义,竟把我的饭碗抢走。我气愤填膺,向您诉说,您安慰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天大地大,你可以再闯新路,饶恕她吧,就把这件事当作奋门的动力。”妈,真的,远离“她”是个福,短短几年,我在文学和医学上都有长进。 这应该感谢您啊 !
去年,我医馆遭到小人破坏,更有人落井添石,欲致我死地而后快,是可忍,孰不可忍 ! 您开导我,不仅要忍,还要容,要多想想对方的好处。弥勒佛之所以能笑口常开 , 是因为他大腹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反击嫉妒的办法不是气愤,那只能伤了自己的身心,且中其计。应该尽可能地研究医学,自立自强,出类拔萃,拉大与嫉妒者的距离,让她在妒火中自焚,也许使她良心发现。
妈,我读过一篇文章,写道:“要原谅别人绝非易事,需要有两个心:一个流血, 一个原谅”每当我记起他们恶毒绝情时,我心在流血, 但我听您的话,极力去搜索她们的优点,以流血的心去原谅她们。 妈,放心吧,我深痛的伤痕在您伟大精神抚慰下已经平复,我对她们已无爱无恨。
妈,您为人厚道,乐善好施,克己为人,人们赞您是世间“第一号好人”。
记得大陆解放前,有一年,邻居阿婆死了儿子,婆媳无钱收埋,便向人借贷。债主见您诚实,非您做保不借,您一口答应了。债主要阿婆把全家冬衣作为抵押放在您处。冬天来了,天寒地冻,您不忍心,竟把冬衣还给她们御寒。阿婆和其媳妇离开家乡,说是上省城筹款还债, 却杳如黄鹤, 一去不返。为此,您白白赔了三钱金子,但您却心平气和,无怨无悔 。
您住院期间,探病的乡亲络绎不绝,街坊邻里无不关心您的安危。楚伯不顾自己癌病,威叔不计路远,每天两次去医院探望您。天天如是从不间断,这就是您的至诚感人啊 !
妈妈,您没有死,我们兄妹身上流着您的血,我正沿着您理想的道路往前走。记得童年时, 我在您的抽屉里发现一个红布包,出于好奇,我打开它,原来是两本手抄的单方。您进门见到便紧张地喊道:“小心,别弄破它 ! ”随即宝贝似地把它包起来,郑重地说:“它会救人的,你长大了,我送给你。”您经常把祖传的疮膏送给乡里生疮、烂脚的穷乡亲,他们有甚么病痛,都请教您,您也尽所能地赠医赠药。
我爱好医学,完全受您影响,虽然修读中文, 却喜欢收集民间验方、单方,常在自己身上扎针苦研针灸。忘不了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们深夜谈心到东方露白。您对我能在香港行医十分高兴, 您强调一定要争取机会深造医术。兴奋之余,您一口气如数家珍地念出几十条单方。我惊讶您的记忆力,敬佩您的医学智能 !
妈,留名岂在镌石,口碑胜于立碑。您积德行善,恩义广施,懿德永远留芳。
写于 1992 年 11 月
陈娟简介 陈娟,原名陈秀娟,香港知名作家。原籍福建省长乐市,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香港中华文化总会副理事长、《香港文学报》副总编辑。她亦文亦医,是美国ACU东方传统医学文化研究博士,是香港注册中医师。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昙花梦》《玫瑰泪》,短篇小说集《香港女人》《兰韾焚书》,散文集《陈娟文集》,及许多未结集的作品。获多个奖项。其传略和作品被收入英国剑桥名人中心《世界名人录》等数十部辞典、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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