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难舍 亲情永铭 ——赴马国祭父暨追忆之旅拾记 张雪贤 (香港) 高五组
前 言
二○○二年元月八日由高贤弟出资,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张高友〈公达〉福利基金会于深圳成立。为使祖屋重显昔日光辉,基金会决定拨款重修北成楼。北成楼竣工后,即组织香港、福建、广州、韶关、龙岩等地的家族成员二十余人回乡祭祖。这是自一九五四年家乡离别,整整过了四十八年头后,兄弟妹七人难得的再次相聚。「最为遗憾的是:四十八年前带我们回归故里的母亲己见不到北成楼的重建。」(摘自《一代人》p179页) 就是在这难得相聚的时刻,兄弟姐妹们不约而同地萌生出强烈愿望——创造条件,争取一起赴马国拜祭先父!尤其是,如今大家都已退休了,也迈入花甲之年,「夕阳虽是好,但是已黄昏」,总是想在这有生之年实现心中的愿望!
期盼许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我、时弟、高弟、传妹、春妹及我夫人美珍、弟媳金喜、玉甘,妹夫添泉、卿谋共十人汇集于马国吉隆坡,开始我们为期十天的「马国祭父暨追忆之旅」。
关于此次旅程,高贤弟代表大家撰写了《关山重重追英魂,史迹桩桩萦情思》时贤弟和春贤妹也分别撰写了追忆历史、表达情感的文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作为此行五兄弟姐妹中的大哥,自然应当将自己所知、所想也写出来,为弟妹们的文章作些补充。
见物思人 悲痛回忆
二○○七年三月二十日下午,我整理好行装,忍不住又重新取出那张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培元中学师生在金宝火车站为我们家人回国送行的照片细看。看着照片中母亲那悲伤憔悴的面容,看着当年才八岁的最小的妹妹春贤,肝肠寸断,百感交集。
深夜,我辗转难眠,脑海里尽是当年的影像。想到父亲离开我们仅仅才那么暂短的两个月十九天,我们就要与他别离了!而且是永远的远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快离开?无奈呀!家贫孩子多又小,当时孤儿寡母是多么悲惨呵!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父亲受聘于金宝培元中学。高贤弟继续念英文学校,其它几个兄弟姐妹则全部念中文学校。这时父亲的身体渐渐变差了,经常头痛,用纱布包扎着左眼,带病坚持教学了一段时间,就不得不到怡保住在庆南叔和庆东伯的家里,边就近治疗边休养。这时我再次停学以照顾 父亲,每天早上饭后,带父亲到打巴河散步,累了坐在一张长椅上休息。不久父亲病情恶化挺不下去了,住进了怡保中央医院。高贤弟下课后,几乎天天从金宝乘公交车到医院探视、陪护。每次他来后,我就会骑着从庆东伯处借来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到市区买些日用品和父亲爱吃东西回来大家一起享用,常买的有酿豆腐、咸的豆腐干和红烧猪蹄等。逢星期六,高贤弟就陪同母亲来探望父亲。兄弟姐妹这么多,为什么只让高贤弟来呢?家贫出不起交通费,这当然是一个客观原因。但我看最主要的是因为母亲最了解父亲,她知道在兄弟妹中,唯一能使病痛中的父亲感到最安抚和寄托最大希望的是高贤弟。高贤弟果然没有让父亲失望,他以事业上的成功和对父母亲的孝行证明了父亲的远见。
经诊断父亲患的是脑癌,当时的医学技术没法彻底治疗。从x光照片看,父亲脑部有一粒小小的东西,后渐渐涨大,这时已是到了晚期。几乎每天我都要用一块布用力包扎父亲的头,他说扎的越紧越好。因痛的利害,有时像是疯了,东跑西跑,一直在喊:有鬼有鬼!直到有一天,护士告诉母亲和我,准备后事,最多只有一个星期了。直到此时母亲才带其它孩子来怡保见父亲。一九五三年十月八日父亲病逝了!
临终前,父亲留下了唯一的四字遗言:「贤妻孝子。」遗言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字字有情,字字有爱。字中有不舍,有无奈;句中有泪水,有寄望。四个字含忍着父亲无言的殷殷期待,含忍着父亲无尽的亲情恩爱……
父亲病重期间,最辛苦、最伤痛的是母亲,我至今都想象不到那一段日子她是怎么样熬过来的!人到绝望时,有时也会去求神拜佛。母亲曾告诉我,父亲病中她去算过命,告诉算命先生说,有一个“女”的病的很重,问是否有希望生存。那算命先生纠正说,病重的是“男”的不是女的。
父亲病逝了,母亲伤透了心。家庭丢去了支柱,孩子成群,不知路在何方。最后,坚强的她还是遵从父亲的嘱托,以她瘦弱的身躯于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从槟城乘船出发,漂洋过海,万里跋涉将我们带回祖国,带回家乡。从而为我们的健康成长找到了一条唯一正确的道路。这次重踏父亲人生奋斗的最后一站—金宝培元中学,高贤弟特别指出了父亲逝世后,母亲和我、时弟、高弟及三位妹妹穿着孝服照像的楼梯。而母亲却不能再带我们返回父亲身边,睹物思人,怎不令我加倍痛惜毕生操劳的慈爱而伟大的母亲!
屈指一算,自一九五四年十月八日父亲病逝在怡保中央医院到二○○七年,老人家已离开我们整整五十四年了!五十四年呀!仔细想想,感觉到人生好像是一场梦!五十四年了呀!想不到时隔五十四年后,我们兄弟妹又能一起回来拜祭先父。相信长眠于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一定会感到无限的欣慰!作为儿女的我们,也会得到些微心灵上的慰藉。
拜祭慈父 亲情永镌
 |
作者伉俪在慈父墓前
|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我们一行十人在老朋友善邦夫妇陪同下,驱车前往广东坟场拜祭父亲。下车后,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沿路前往父亲的墓地。春妹和我幷肩而行,细声向我说:「如果这次不能……」,顿时,她的喉咙好像被甚么卡着似的发不出声,眼泪滚滚流向两颊!我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深怕春妹太受刺激。过了一会,春妹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话说完:「如果这次不能来拜父亲,是我终身的遗憾!」抬头一望,父亲的墓地就在那山坡上。传妹说:「雪贤哥!您看这里有一条沟,坡上面有两颗大树,往上走,就是父亲的墓。」因我记性太差,来了多次都忘了,所以,她特别提醒我!高弟跟大家说:「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我和玉甘每次来拜祭父亲,都是下雨的。」我心想,老天爷多有灵性呵!高贤弟自己来,老天爷替他流泪,流的是真摰、真情、真爱的泪水,它是高贤弟对父亲的特殊感情的真实流露!
一九五一年,随着父亲工作的变动,我们一家又从金马仑迁到威省日新中学。这次我们可说是「农民进城」,摆脱了农村艰苦的劳作,过上了一段比较快乐轻松的生活。环境变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在城镇里一家人住宿实在是一个难题。家其实就安在教室里,白天在这里上课,晚上就是宿舍。父母亲睡一个小小的帆布床,我和时弟等则睡地板。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父亲的传统观念!回看现今的科技年代,父亲的想法,确有先见之明及深远意义。难怪当年在怡保医院时,有一天父亲精神特别好,突然对我说,待他病好了,要好好培养我念书。但是由于客居异国他乡,居无定所,加之一直处于战争的动荡年代,一家人聚少离多。所以导致我们不了解父亲的经历,更不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加上我们年纪还少,又非常的天真,只知道高贤弟是家中的“小皇帝”。他念英文学校,人聪明,学习成绩又很好,更加得到父亲的疼爱。每天晚饭后,只有高贤弟和春妺可以围绕着父母亲,享受着家庭的天伦之乐。而我和时弟每次放学回家,就要赶忙把饭菜准备好。饭后就要乖乖地做功课。当时父亲兼做《星槟日报》记者,只要有马戏团来演出,就会叫高贤弟去看。每次高贤弟总是不辱使命,看后回家就绘声绘色地向父亲描述,父亲边听边记,第二天一篇马戏团表演的精彩报道,就会准时刋登在《星槟日报》上。父亲写文章,经常叫时弟抄正。年青人都爱活动,只要父亲外出,我和时弟就去打球,一对一,欢呼「one by one」。但只要被父亲发现,就一定会挨打!总之,时弟是被打的最多的。
今天我们兄弟姐妹团结友爱,结伴前来拜祭父亲,老天爷当然会替父亲露出欣慰的微笑!
到了墓地,大家动手拔草和锄草,然后举行拜祭仪式。我还跪在墓前,默默地替无法前来的大妹超贤向父亲表达她深情的悼念。
亲情友情 绵延悠长
重游故里,不能不提到慈爱的外婆、勤劳的姨妈和尊敬的张丽源老师。
外婆张秀英是我们一家重要的成员,在我们一家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她义无反顾地替忙于工作的父母亲分担着抚养子女、支撑家庭的重任,不却不离地始终和我们共渡难关。
外婆信仰基督教,我和时弟经常跟随她到教堂做礼拜。一九五二年秋的一个傍晚,老人家饭后上厕所跌倒中风,随即请了一名外籍医生来诊治。终因年迈体弱,不幸于次日凌晨四时病逝,终年七十一岁。外婆的一生,仁慈俭朴,任劳任怨,辛勤劳动。她的言传身教,令我们终生受益;她的高贵质量,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遗憾的是,她究竟安葬在何处?至今仍无下落。据昌兄说外婆是安葬在槟城的基督教公墓里。愿上帝保佑,让我们能找到她的墓地,也能有那么一天可以前去凭吊!
二十四日上午九点多,高贤弟在怡保舜苑酒店约见了表妹、表妹夫及两个外甥,我们一起作陪。表妹的母亲是我母亲的胞妹,也是外婆在大马的唯一亲人。一行人中,除高贤弟和他们己比较熟悉外,其它的均是初次见面。彼此均觉得相当陌生,又略感惊讶,不知从何谈起!但是我们又很迫切地想知道一些关于姨妈的情况,还是时弟先说:「我们都叫她“啊德”」,表妹马上就说:『能够叫出“啊德”名字的,就是很亲的人了』。我告诉她,回国后,母亲一直在思念和寻找她的妹妹,但始终毫无音讯。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她接着说:“几拾年来,我们也到处在找你们,幷把你们家人的名字登报寻找。但因种种政治历史的原因,始终寻无下落。”通过交谈,才知道姨妈是在很突然之中,不幸死于血癌。今天,母亲和我们虽然都没有再见到她,但是我们毕竟还是见到了表妹,表妹夫和两个外甥,母亲几拾年的思念牵挂,终归有了一个答案。我相信在九泉下的母亲,必定会感到宽慰!
晚上,不知是传妹还是春妹问我,怎么会找到表妹。我说详细的要问高贤。但是我记得一九九六年,我和高贤弟一家人首次去怡保寻找父亲的墓地时,曾打过电话约在金马仑的竞南叔(父亲的大埔乡亲)见面。因为我们以前实在是太穷了,他可能是怕我们又要找他要钱,因此不见我们。我们到金马仑,他就跑去怡保。后来,知道高贤弟在香港有公司,在大陆又开设多间工厂,身份和地位都不一样了,他才同意见我们。见面后才告诉我们,姨妈己在一九九六年元月逝世。真可惜,只迟了半年,我们见不到面!然而,真是人间多巧事,谁会想到,姨妈的女儿,偏偏又是嫁给张庆南的儿子!我想这就是缘份呀!
 |
作者及弟妹探访张丽源师
|
二十三日晚上,我们一行前往探访父母亲生前的老同事,我们的老师张丽源。这是十几年来我第四次和她见面了!“触景伤情”,每次见到她,父母亲的面容就会立即很自然地呈现在我眼前!好像他们三人又围坐在一起促膝谈心!往事怎能如烟?我的内心深处,真是有一种特殊的伤感在冲撞!正如高贤弟在《一代人》「寻根问祖」里的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也是我终身的遗憾和痛心!
和张丽源老师的首次见面是一九九六年和高贤弟一道去的,虽然分别己四十几年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们。一九九八年我一家四人、一九九九年我和传妹、添泉妹夫、张雷侄儿又先后探访过她。八年没见了,张丽源老师除了脚走路有些不方便,精神状态仍然很好,热情、健谈一如既往。记得一九九八年那次见面时,我们曾谈起高贤弟,她对我说:「当年,只要有你父亲在场,谈笑风生,就会非常热闹,从不会冷场。你父亲没看错高贤,他很像你父亲。」果然当天晚上有高贤弟在场,大家谈得兴高采烈。时弟问她:「您能说出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吗?」她立即伸出手指,将一个个的名字清晰地念出来,记忆力还是那么的好。她还告诉我们:三个妹妹中,春妹最娇,传妹做家务事最多。临别时,大家都劝她不必送了,她还是撑着拐 杖一步一步地走到屋檐下,目送我们上车。
重游旧居 共忆少年时
 |
作者与弟弟时贤在猪马港
|
 |
作者在淹没劳勿丹邦埠的水库旁
|
前三次回马国均失之交臂,只有此次才有机会在半个世纪后重新踏上猪马港、波士迪(BOH ESTATE)等地旧居。猪马港地处金马仑高原下游是我们一家逃避日本南侵,居住、劳动、生活的避难所;也是父亲资助、支持大马抗日战争的主要活动地区。原来,父亲当年劳勿丹邦、登那拉打等边远山区所设的药店,都是进行抗日活动的联络点。而外婆、母亲、姨妈则带着我们兄弟妹,在此种菜、养猪,艰难地熬过那一段漫长的动荡岁月。“啊德”姨妈当时约十七、八岁,附近有个王老五常来调戏她,经外婆、母亲多次严励警告后,才不敢再来。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了,我们迁回登丹那拉打,居住在父亲开设的药店里!“啊德”在此住了一段时间,出嫁后,就少联系了!
我和时贤弟在少年时期,携手幷肩共同渡过那些艰苦的岁月,结下了深深的兄弟情谊。除上学外,我俩翻山越岭,钻进丛林,砍伐树木。口渴了,喝山水;肚饿了,采野果充饥。我那时少年无知,经常和同学打架。为了测试我学功夫的效果,有时会以时弟为目标,以午餐作武器,双方展开打斗。结果,饭菜和香肠都散落满地!空饿肚子,有苦无处诉。外婆常说:我和时弟俩人是“争胎出世”。外婆很疼时弟,经常拿带有烟味的“公仔饼”给时弟吃,当然也有我一份。每当大雨过后,我和时弟就拿竹篓去捞鱼!洪水退后,看到竹篓里面有白色的物体在跳跃,我们就高兴地又唱又跳,因为晚上就有丰盛的鲜鱼餐了!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了,我和时弟与高彩烈,翻山越岭前往冷力埠去参加抗日民族解放军举行的抗日胜利庆功大会,饱尝了各类丰盛食品,观看了抗日勇士战斗事迹的演出。抗日战争的五年山区农村劳动,培育了我们的劳动观念和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精神。
抗日胜利后,我们回到登那拉打居住。不久,光贤兄也从国内来到这里团聚。由于是长子,父亲对光贤兄管教甚严,他必须每天早上起来念《唐诗三百首》。
母亲除正常教学外,还兼职招收学生,补习中文。外祖母卖红豆粥,帮助维持家庭生计。这次高贤弟特别告诉了传妹发生于此地的两件事,一是传妹小时经常打瞌睡,有一次不小心从二楼滚下来。二是我们住家的隔壁是一间银行,有一次银行的铁闸突然倒下,压到传妹。这些事大家都有印象,但今天在现场感受更深刻。传妹这一生真是多灾多难。当年父母原是送她念英文学校,由高弟带她上学,后半途而废又再念回中文学校!那一年回到广东大埔家乡,她又生了一场重病,头发脱的光秃秃的,非常可怜。高贤弟常对我说:兄弟姐妹中,传妹的命最苦。这次又问我,他最疼爱谁,我说是传妺,他点点头默认了!
那时,母亲、光兄、萧家壁皆在金马仑冷力小学教书,我和时弟就在该小学上学。时弟每天从波士迪骑自行车到学校,而我则可以坐公共汽车。按理应是照顾年纪小的时弟坐车,外祖母也有这个意愿,但是我比较霸道,时弟怕我不高兴,到校后再打他,因此便自告奋勇骑自行车上学。
当教师的,每年年底就会由校董事会决定其去留,日新中学当然也不例外。涉及人事安排,帮派斗争、倾轧排外等,总是很激烈的。记得父亲有一张在日新中学的照片,背后有他亲笔题下的两句诗:「团结皆因奸细弄,且看横行到几时」。因再聘请父亲时,没写原职〈校长〉,因此,父亲就毅然辞职了!我们一家也随之告别了日新中学。
结束语
掉头一走,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兄弟妺都退休了,也迈入晚年,能有这样的一次团聚,去追忆,去实现彼此的心愿,确是难能可贵。
此次能圆满完成赴马国祭父和追忆之旅。要特别感谢春贤的多次强烈要求,及高贤弟作出的巨大努力、精心安排。还要衷心感谢校友叶明才夫妇和黄文法校友的大力支持!
祝愿大家晚年幸福,身体健康!
二○○七年五月七日 于香港
 作者与弟张时贤、张高贤在吉隆坡独立广场
 作者与弟张时贤妹张春贤在槟城海滨
 作者与弟张时贤在槟城海滨
 作者与妹妹春贤在金马仑高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