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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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 母 祭-----刘再复

上传时间: 2007-05-26  【字体:


叶锦芳太夫人
1921年11月9日-2007年4月27日
 



    我母亲的去世,对我来说,是生命体内的太阳落山。我的人生唯有经历这样一次落日现象。父亲去世时我才七岁,还不懂得悲伤,以后也没有什么亲人的死亡让我感到内心突然失去一种大温暖与大光明,唯有我的母亲叶锦芳,她给了我生命一种真正的源头,她是悬挂在我心中唯一的金太阳,女性的、母性的、神性的金太阳。

    我不仅本能地热爱母亲,而且从理智上敬爱我的母亲。二十多年前我就写了《慈母颂》,从情感深处讴歌母亲,并通过她诉
说人间母爱的伟大性。今天,我除了悲伤之外,还理智地知道,历史也许会记住我的一些文字,但会忘记把生命无保留地奉献给我、奉献给我父亲和我女儿三代人的母亲,会忘记一个比我更无私、更纯粹、更懂得爱意的存在。所以我要用全部心灵来铭记她,把她的名字刻在心碑上。我曾说过,对于基督教徒来说,良心就是对上帝的记忆,而对于我来说,良心则是对于童年的记忆,即对我母亲的记忆,从摇篮那一刻开始的记忆,一切关于我母亲饱受贫穷、孤独、劳累、恐惧和一切慈爱恩情的记忆。

    每个人的母亲都有感人的故事。但我的母亲很特别,她诞生于一九二一年农历十月初十,毕业于泉州培英女子中学,一九四0年和我父亲结婚,一九四八年二十七岁开始守寡,至今守寡整整六十年。中间没有其他故事,她不仅是守望着我父亲的亡灵,而且是守护我们兄弟的生命与心灵,象我母亲这种女性,在“五四”之后,特别是一九四九年之后就很稀少了。我母亲坚贞如一的情感,可称为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情爱的绝唱,无愧是世纪性的绝唱。所以我称她为“最后的道德痴人”,尽管我并不赞成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节烈观念,但对于母亲的情操与品行,一直十分敬佩。她的坚贞精神,甚至影响了我的立身态度,尤其是对真理的态度。这就是为了真理而一意孤行、不知转弯、不知得失、不懂算计的又傻又倔的态度。我相信,母亲的情感态度进入我的潜意识,塑造了我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此时想想,我的笔直心肠,我的书呆气质,我的内心律令,还有,我的抗压能力,我的独自承担人间苦难的秉性,我的总是简单地反映事物真相的心灵特征,都是母亲给予的。

    在告别母亲的这一时刻,最让我感到负疚的是,我不仅带给她许多辛苦,而且带给她多次伤害身心的恐惧。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被卷入政治风潮后一走了之,在大洋彼岸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她却承受我的全部罪责和照顾我小女儿的重担,并完全处于难以终日的恐惧状态。我在呼唤“救救孩子”时以为在证明自己的社会良心,但未想到也该“救救母亲”,不要让她为我而颤抖,而惊慌、而蒙受暴力语言和语言暴力的双重打击。我和妻子菲亚先到美国,之后剑梅也到美国,家里只剩她和小莲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她每天都从窗口看着小莲一步一步走向车站,然后就整天依着窗口盼着小莲回来,这种生命绝对相依相连的情感深度只有她们两人才明白,我至今仍说不清楚这种神意深渊的生命共存现象。这段岁月对我母亲伤害太重了。一九九一年我访问日本路过香港看到她时,看到她完全苍老了,手微微发颤,我没想到,自己从小做乖孩子,长大成人后也兢兢业业,却给母亲带来这种身心上的摧残,直到今天,我还为此深感不安。我能感到宽心的是六十多年来,我的心灵从未与母亲的心灵背道而驰过。这次母亲去世,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和遗物,除了留下几瓶驱风油、万金油和一本心爱的小相册之外,什么也没有,临终前小莲给她买了两套崭新的汉装衣服,她也早已送给了照顾她四年的保姆。她真正做到“质本洁来还洁去”。所以我写给母亲的挽联是“心如宇宙大明净,质比日月更高洁”。但是,她却留给我们一笔价值无量的财富,人世间最珍贵的遗产,这就是她给予的一份诚实,一份正直,一份善良,一份情的真挚,一份爱的纯粹,一份心的质朴。今天,我们能告慰母亲亡灵的,是我们一定能继承这份财富。此外,我们还感到欣慰的是我的两个女儿和母亲的其他孙子孙女们全都以爱报爱,全象天使般地围绕着她。尤其是最后两年多的岁月,小莲与她朝夕相处,小孙女天天带给她天国之爱与地上之爱,每天下班回来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亲吻奶奶,半跪在地上用手抚摸奶奶的脸颊,然后给奶奶轻轻捶背。我的女儿不许谁说奶奶一个不字,一再声明奶奶没有缺点的完美生命,我的母亲付出了真情,也赢得了真情。她带给我们最纯粹的爱,也赢得了最纯粹的爱。母亲到人间走一回,应当不会感到遗憾。

2007年5月18日于香港


范曾先生唁电
































































































 也






















































































 


伤心的五月
刘剑梅

    今年的五月在我的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令我伤心的五月,我挚爱的奶奶叶锦芳去世了。

    从华盛顿跨洋过海到香港参加奶奶的葬礼,一路哭过去,越想奶奶越心疼。听妹妹说,奶奶临终最后的一刻,眼睛不肯闭上,我知道,她想看我最后一眼,想看我妹妹我爸爸我叔叔最后一眼,她至死都放不下对我们的挚爱与牵挂。很小的时候,那还是在闽西山区我妈妈教书的连城,我奶奶天天很早就起来做饭,我在火灶边陪着奶奶,有时练琴,有时读书,天天跟她一起感受火光,拥抱黎明。从小奶奶的生命就跟我的生命息息相连、息息相通、息息相应,我在学校跌倒了,她会感到眼皮颤动;我在县里的舞台上表演弹琴,她比我更紧张;我起早准备考试,她会比我更早一个小时就起来忙乎;每次我拿到优秀的成绩,她总是比我还激动。奶奶的大爱使我相信,生命可以相互感应的神秘。奶奶的山高海深之情浸入我的心灵,浸入我的血液,浸入我情感的最深处。在奶奶生命的最后瞬间,我不能在奶奶身边,不能让奶奶看看最后一眼,不能最后再拥抱奶奶一下,不能最后再跟她说“我爱你”,这将是我永远的伤痛,永远的遗憾。从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后的二十天来,我的眼泪洒向天空,洒向大海,但现在,我只想请求天父地母,让我的所有的眼泪都流到奶奶的心底。  

    二00二年,父亲和我合著的《共悟人间》在香港出版,之后又在上海与台北出版,我在扉页上题辞:“谨以此书此情献给至亲至爱的奶奶叶锦芳——父亲和我的第一家园”,我把我的第一本英文著作献给我爸爸,把我的第一部中文著作献给奶奶。奶奶就是父亲和我的第一家园,第一故乡,就是我心灵的第一个存放之所。我是一个非常个人化,也是情感非常重的人,我的出国深造并非为了国家社稷,而是为了我父亲,为了我奶奶,为了所有爱我的亲人。我到过故国的很多地方,但是
奶奶在我心目中的分量远远重于任何一座山脉和任何一个城池。

    我的奶奶是一位伟大的奶奶。从2 7岁开始守寡,至今整整6 0年。她不仅坚贞地守着我祖父的亡灵,而且坚强不屈地养育和护卫她的三个儿子和第三代子孙。她在几乎不可能生存的极其艰难的条件下,用惊人的毅力和精神,承受种种苦难与恐惧而把儿子培养成才,把我父亲造就成一个品学兼优、名传天下的文学家和思想者。她的儿子,我的叔叔,她的孙子孙女,我的弟弟妹妹,个个都有品格有出息。她的坚贞如一的品格令人惊叹,她的刚强意志更是一种生命奇观。她作为一种奇特的生命景观所蕴含的诗意与光辉对我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不管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都会象清明的太阳一样照亮我的道路。有奶奶的形象在心里,我就不会被任何艰难所征服。我奶奶是一个值得为她树立丰碑的卓越母亲和祖母。在她生前,我父亲在国内就写了《慈母颂》被广泛流传,出国后又写了《母亲的驳难》,《最后一个道德痴人》,前者被台湾立绪出版社所编的《我的父亲母亲》的散文集收入,是二十世纪50篇书写母亲最好的文章之一。我爸爸说,不是他的文章好,而是我奶奶这个母亲的形象本身太奇特,完全是个具有大爱大慈悲的生命存在。的确,奶奶的生命光辉不仅照亮我爸爸的文字,也照亮我的文字和灵魂。

    奶奶年轻时美丽端庄而聪颖。我有时想,如果奶奶不是十七岁就不得不出嫁,二十七岁就不得不守寡,之后又不得不抚养三个幼小的儿子,如果奶奶出生在我的时代,受到跟我一样好的教育,命运将会是另外一番面貌。然而,即使她的一生受尽磨难,她留给我的形象,就仿佛是维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的拉姆齐夫人——“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出现了奇迹:她的头上笼罩着一轮金色的光环。”在单调重复的日常生活中,她是一个灯塔,照耀着自己的子孙;在逆境中,她以不屈的力量支撑自己的孩子抵达美丽的山峰和河谷;在人欲横流的年代,她导引自己的孩子保持质朴的心灵,守住最后的一片净土。如今她走了,但她的生命又化作近处的鲜花,远处的星辰。我将永远感受到她的美。

     伤心的五月过去了。我会记住在五月里给奶奶献上的花环,上面写着献给奶奶的挽联:“情真,情深,情重;质善,质朴,质洁”。只要我存活着,就会记得奶奶的情操和品格,就会记住她那永恒的和暖的直透我心胸的微笑。

2007年5月18日   于香港

 

《慈母颂》------------作者  刘再复

【本网讯】恩泽后世 遗爱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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