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信实,一个时代的背影 生益报记者 杨艳
写在开头
辜信实校友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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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采访文稿我一直迟迟无法下笔,尽管采访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面对十几页条理分明、逻辑性极强的采访记录,我却迟疑着,久久不能将它们理成正式的文稿。对于一个令我终生尊敬的老人,我很犹豫不决,不知用哪一种文字形式,才能表达出我那一种敬仰之情。
这个让我如此敬仰的人,就是生益科技前总工程师、现技术总顾问辜信实先生。在我这一生中,有二三人对我的人生转折产生了重大影响,辜先生是其中之一。他的瀚如大海的宽大胸怀、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宁静致远的人生态度,平易近人的待人处世、渊深广博的科学知识,让我一直存有一份高山仰止的敬望之心。
其实我从大学分配来生益公司报到的第一天,就认识了辜先生。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扎着双辫的青葱少女,第一次踏上这繁华的南国土地,陌生的语言环境让我无所适从,怯生生地站在生益大楼一楼幽暗的过道里,不知该往哪儿走。这时,一个穿着洁白衬衣的瘦弱中年男子路过,也许是看到了我茫茫然的样子,他微笑走过来,问了我一声,然后亲自带路,一直引领我到了总务部门口,他才放心离开。他那平和朴素的样子,我还以为这只是一个好心的普通职工,后来才知他是当时的总工程师,我的心里大为激荡,来生益的第一天,竟然是总工程师亲自带路领我去报到?!——而这一带领就是十五年。这十五年中,辜先生不只在工作上关注我,也在生活上时常指点我,让我从一个懵然无知的冲动少女,成长一个成熟的知识女性。这,也许是一种缘份,更是我的一种幸运。
不知还有多少像我这样的新人得到过这样的幸运,至少每年到了新生集中在技术中心实习的八、九月份,辜总的身边总是围了一群新来的面孔在讨教问题,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是一副虔诚的神色,眼睛里流露的是敬仰之情,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可是当我怀着敬仰之情,向这个感动过无数生益人的可敬老人提出采访要求时,他却说,我们只谈工作、不谈其它。我微微有些失望,但转一想,辜先生的一生本来就是工作的一生,谈工作不就是折射他的人生吗?于是我又兴奋起来。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次采访能够成功,从工作切入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采访是在辜先生位于“景湖春天”的家中进行的,辜先生用他福建泉州老家正宗的安溪铁观音接待了我和杨中强、杨建新三人。
“景湖春天”的初秋之夜,是宁静而幽远的,清风徐徐,枝繁叶茂的摇钱树,树影婆娑,枝叶延伸到了阳台上,洁净素雅的格子桌布、墙上挂缀的小框风景画、袅袅上升的茶烟、悠悠的西藏音乐……这淡韵清致、明亮如昼、散发着馥郁茶香气的客厅中,辜先生微侧着身子,坐在对面的布艺木椅子上,脸上是浅浅微笑,和一贯倾注淡定的表情,接受我们的咨问。这微笑和淡定的神情,是历经了无数风霜岁月的沉淀,大气而沉稳,有一种内在的宁静力量。
很多人都知道,作为中国覆铜板行业的首席专家,辜先生以他那一种专家的逻辑性和条理性著称,听辜先生讲话,你会觉得很舒服,如沐春风,温润如玉,充满了一种宁静而水滴石穿的大智慧。
淡淡的清茶香气中,随着辜先生娓娓诉说,我们渐渐沉浸在他四十四年的覆铜板生涯中……
入 山
我(注:此为辜信实先生,以下同)是一九六三年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化学系。毕业后统一分配到国营七0四厂,一九六五年随七0四厂迁到秦岭山脉,从此在洛南深山中一呆就是二十一年。
我刚进七0四厂时是分配在技术情报室工作,由于七0四厂是军工企业,得到技术情报比较及时,这对我以后的覆铜板职业生涯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可以说我后来许多研发思路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打下的基础。
日本的特许公报是日文版,而我大学时学的是俄语,不懂日语。于是,就报名到济南科协学日语。碰到了一位好老师,是解放前日本东京留学归来的清朝宗室遗老,日语很标准。他本来不愿教我,因为我当时并没有得到单位同意的介绍信。但他看我学习态度很诚挚,就默许我在教室最后一排旁听。这个清朝宗室遗老有些倔脾气,要求很严格,每一堂课都要提问我,他认为我虽然只是一个旁听生,但如果没学好,会丢他的脸。所以尽管后来我因为要随工厂搬迁,离开济南,日语只学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却打下较好的基础。这样,我就能够接触吸收大量日文的技术资料,编写了二本关于覆铜箔板的技术资料,还被七0四厂专门开全厂员工大会进行表彰,并奖励了壹佰元和一部四用机,而当时我每月的工资才不过四十八元伍角。
这两本书,是平时给工人讲课积累起来的资料,大部分来自于日本技术资料,当时并没意识到在编书。原来是人手一册,现在这两本书也难找了。当时我晚上自己刻钢板、再自己印刷、装订。我现在写的字体,就是当初刻钢板练出来的。
我在技术情报室呆了二年多,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这些臭老九就被赶到车间劳动改造。我被派去烧玻璃布,玻璃丝飞杨,很扎人;尤其是电炉四百多度高温,一流汗,玻璃丝一沾上去,极痒极难受,没有人愿意去干,只有我们这些臭老九去干。回想起来,这样也好,现在工作再累也不会挑检。现在做试验有时自己洗涮烧杯,虽然一个烧杯不值几个钱,也应该珍惜。
我在车间一呆就是十几年,当初没有什么怨言,思想单纯,认为自己是臭老九,须要努力工作,与工人建立感情。这些经历也给我后来的研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认为大学生来工厂最好能够在车间呆一段时间,对以后的工作很有好处,为以后的科研工作、管理工作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我在车间担任过技术员、车间技术主任,后来担任工厂技术科副科长,主管工艺。我们这个科号称“五官科”,一个正科长四个副科长,正科长是工人出身,共产党员,我们四个副科长,都是大学生,但都不是党员,服从党的领导、听党的话。
后来七0四厂的重点转向覆铜板,我就被调到了研究所任所长,当时研究所技术力量比较强,研发的课题也比较多,包括G-10、FR-4、金属基板、FCCL等,这些项目都成了国内的开山鼻祖。我在洛南山里工作了二十一年。
出 山
我是一九八五年八月来到东莞的。我出山的原因,很现实,主要考虑小孩的前途问题,因为,当时我的小孩在福建老家上中学,户口也落在福建老家。而东莞生益此时正准备建厂,对我来说是机会难逢!经过反复考虑和思想斗争,最后下决心来东莞。
当时处于改革开发初期,是非还在争论。我来东莞是静悄悄来的,风险很大。九月份筹备组到美国考察,没有技术人员,东莞方面希望我去。但当时我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我说我回去办一下手续。于是我又回到了七0四厂,争取办理相关离职的手续;经过多方努力,始终没有结果,领导不同意!
当时来东莞是冒了很大风险,我走出山来是“五不要”,没有户口、没有档案……我只向领导请求三张从山里出来的车票。虽然我也清楚当时的东莞思想开放、投资又大,很需要技术人员,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火车越靠近广州,我感觉越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我对我爱人说:“如果东莞方面没人来接我们,我们就买张火车票回福建,哪怕摆地摊,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走这一步,真不容易。
我在七0四厂工作多年,曾任技术科长和研究所所长,虽然掌握了一些技术情况,但我一张纸都不带走,因为我觉得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原则。临行前我把在七0四厂工作二十三年的工作笔记(保密手册)、工作服都包好,打成一个包,交给办公室的同事,让他转交给主管领导。去年年初,我重回七0四厂时,现任研究所所长师剑英先生送给我一份礼物,我一看,原来就是当年我上交的那包东西(现已解密)。虽然我走后历经三任所长,但这包东西还是原封不动又物归原主,我非常感激。
我是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五日正式到东莞,参加工厂的筹建工作,一九八六年三月工厂破土动工,一九八七年元月二十日出了第一张产品。
稳定、创新,推动民族工业的发展
总结多年覆铜板的工作经验,我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稳定、创新”。我们是制造业企业,生产上要强调稳定。
哪怕水平低些,如果一直稳定,客户敢用;如果不稳定,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谁也不敢用!因为我在车间呆过,知道不求最高,但求稳定,但这种稳定是相对的。
我们公司的产品为什么得到广大用户的认可,与同行相比,生益的产品能得到客户的认可和欣赏,也就在于稳定,贵也贵在稳定。前些日子见到梁志立先生,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辜,生益的产品好就好在稳定,一致性好。”客户对生益产品稳定性的信赖,是公司几代同仁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工作四十多年,经历了生产和研发二个阶段。生产要相对稳定,保持一致性让客户放心。但客户的要求是在不断变化和提高,所以我们也要不断完善提高,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这就涉及到一个研发的创新问题。我们公司有一个优势,有技术中心,研发新产品,紧跟市场的变化。
国家现在大力提倡自主创新。这些年我们是在前人成功经验的基础上搞创新,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与供应商合作的基础上搞创新。与供应商的合作,特别是与主要材料供应商的合作,应强调双方建立长期、互利的合作关系。个别供应商倾向于“打包”供应,这种做法,有利的一面是研发快捷,但负面是技术上会产生一定程度的依赖性。
我们搞自主创新,一方面是自身的创新,另一方面是推动关键材料的国产化,如NE玻纤布、PPE树脂等,从国家利益来讲,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值得欣慰的是,这几年我国的材料工业发展正在加快。
对青年研发工作者的几点告诫
作为一个研发工作者,我认为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一是要到车间去。学校只是打一个基础,到企业来一定要到生产第一线呆一段时间,有了生产实践基础,对今后的研发有好处。但到车间去,是要真的溶入车间生产中,具体干一干,这样才有效果。在车间干好以后再搞研发,效果不一样。
二是多学习,多充电。因为我国的技术水平还较低,与国外先进水平相比,差距大。我们的自主创新,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要多学习,时间是挤出来的,学总比不学好。外语是一门工具,一定要掌握好,学外语一定要多用,就象学开车一样,学了不开,等于白学。
三是搞一个项目,前期准备工作很重要!应该花多一点时间作调研,查资料,了解国内外动态。然后,根据具体资料设计方案、并予实施。动手做试验不一定花太多时间。
四是对自己成果的考评一定要留有余地。说八分不要说十分,因为实验过程总会出现主观考虑不到的复杂因素,注意不要说过早、过头,否则会很被动。我年轻时就犯过这种冲动的毛病。
五是开发难、转化更难,大家应该有思想准备。所以课题负责人一定要非常清楚自己的产品,自己要有信心,要跟用户讲清楚产品特性,引导用户用好,这样才会掌握主动。
研发工作是一个漫长而厚积薄发的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希望大家以此共勉。 最后感谢董事会和公司领导对我的信任和关爱,多给了我十年工作的时间。我想现在也该给年青人让路了,多留些机会给年轻人,他们是生益未来发展的希望,祝福他们!
写在结尾
听完辜先生的一番肺腑之言,我感慨良多,他对职业的忠诚、对技术的执着、对后辈的关爱,无不体现了他那个时代人的特色,而这些优秀的品质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褪色。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有时也会托腮默想,自己七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其实有些害怕,怕自己一副驼背拐杖的耄耋老态,蹒跚在夕阳下,满目凄凉。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想当年如花的欢颜少女,变成了今天围炉烤火的白发老妇,最是人生一大悲凉。”当时读完一直凉透到心底。所以,我真的是很怕活到那么老。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看着年逾七十的辜先生仍活跃在科研第一线开发新产品、亲自做实验、亲手涮洗烧杯,精神矍烁、步履匆匆,看起来还只有五十来岁的样子,犹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忽然觉得,七十岁,也许只是他身份证上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罢了,他的心态、他的头脑决定他永远那么年轻。面对岁月的沧桑,他一如既往地微笑、谦和,如莲花一般绽放在风波里。
从一个下放到车间的普通技术员,到今天中国覆铜板行业的首席科学家,辜信实先生的覆铜板工作生涯,其实也是整个中国覆铜板工业发展的一个缩影。一个人能反映一个时代,这是人生最值得自豪的事情。辜先生,无憾矣!
用辜总的接班人——现任生益科技苏晓声总工程师的一句话来送别这个伟大的背影,以及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吧:“辜总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求名利,但因为他自身的努力,名利却自然而然地来到他的身边,……这一点,值得现在所有的年青人借鉴。”
这一篇报道圆满结束,还要感谢杨中强和杨建新两位同事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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