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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答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主持人许戈辉问【校友风采】

上传时间: 2007-12-26  【字体:

世间没有一种具有真正价值的东西,可以不经过艰辛和勤奋劳动而得到——美国•爱迪生

 人生分野与三项自由
答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主持人许戈辉问


凤凰卫视主持人许戈辉
简称:许

刘再复校友
简称:刘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二○○四年春,旅美学者刘再復先生结束了深圳的演讲返回香港。此时,他正是香港城市大学的客座教授。 

   

许: 

再復先生,您是离开祖国十五年以后第一次这样回到大陆公开地做一个演讲。我想知道您踏上深圳那块土地的时候,当时您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刘: 

是,我这是十五年来第一次参加在我们故国土地上召开的会议。算是正式的一个会议。这之前其实我也到中山大学,是朋友邀请去演讲,但这次性质完全不同,所以我感到这是故国的山川对我的一种呼唤,祖国还在爱着我。 

   

许: 

这是您离开中国这麼多年在海外的一个愿望,是吧?一个梦想,就是回到自己祖国的怀抱,来和大家交流? 

刘: 

其实人最重要的不是身在哪里,而是心在哪里。我虽然在海外漂流,但是心系故国,这种故国情怀是跑不掉的。除了情感,作為一个人文学者,我还想看看中国到底有什么变化。 

   

许: 

对呀,那我就想知道您看到的变化都有哪些?其中感觉到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刘: 

我好像是见到另一个中国,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中国,现在回来好像见到另一个中国。我确信,现在中国是鸦片战争以后一百五十年来最好的时期。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做了两个梦,一个是富强梦,一个是自由梦。我认為富强梦基本上是实现了,而且还在进一步实现。那麼自由梦呢,应该说一般的老百姓,一般的知识分子,自由度还是有的,当然像对我这样一些思想比较活泼,带有点异端性的知识分子,要充分地表述,可能还得有些时间,目前宽容度可能还不够,我希望这方面能有所进步。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朋友说,海外漂流者中,你丢失得最多,因為你本来拥有的最多。国家对你那么器重,社会对你那么宠幸……可是,你却毅然展翅高飞。我对朋友的困惑无言以对。——两个自我关於故乡的对话。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漂泊”,刘再复将这二字定义為自己的生命美学。其中,也夹杂漂泊海外之初那无奈的苦涩滋味。对故乡不断的重新定义,让刘再复的漂泊也许不再有终点。而那起点,却永远不会改变。那里是中国南方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小县城——福建省南安县。

许:  

你小时候的生活是怎麼样的。我听说那时候家境相对来讲比较苦。

刘: 

很苦。也因為吃过苦,所以到美国从来也不觉得苦。 

 

许: 

苦成什么样?怎么个苦法? 

刘: 

我七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留下我们三兄弟,最小的弟弟才两个月,我的母亲守寡抚养三个孩子,没有办法供我上学。我们家乡的小学规定,读第一名可以免费,所以我一定要读第一名。 

   

许: 

那是您发奋用功的一个直接的动力? 

刘: 

 

对。读第二名都不行,有次期中考得第二名我就哭了,我一定要期末得第一名,否则下个学期没法读了。读初中的时候,每个礼拜回来带一罐咸萝卜,一个礼拜一罐,一个礼拜回家一次,就為了这罐咸菜。读大学的时候又碰到困难时期,大饥饿时期,饿得全身浮肿,医生给我按手按腿肉都弹不上来。我的青少年时代,最深刻的体验是飢饿的体验。这是体验,不是心验,但是体验会影响心验,所谓刻骨铭心,刻骨是体验,铭心是心验。被饥饿折磨过,这样很好。我常常说我小时候喝过这种苦水,以后什么苦都不怕,《红灯记》那句话倒蛮好的,说有这碗酒垫底,什么酒都可以对付过去,小时候的饥饿体验对我很有帮助。 

 

许: 

我觉得童年时代的体验,有很多东西会在自己成年以后、很多年以后还会出现在梦境中,不知道您有没有这样的经历? 

刘: 

童年重现在梦中,不只一次。我常常跟一些朋友讲,俄国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说,良心是对上帝的记忆,我说我的良心是对童年的记忆,记忆里包含很多良知内涵,父老乡亲那么艰难,那么困苦,自己的母亲那么艰难,那么困苦。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想到故乡和祖国,我的情感单纯到只剩下一个“恋母情结”,像哈姆雷特那样,因為害怕伤及自己的母亲,总是犹豫彷徨……——两个自我关於故乡的对话。
    刻骨铭心的飢饿,成就了少年刘再复的勤奋与好学。从小学,一路拿奖学金读到大学,毕业时正逢中国社会科学院选拔人才。厦门大学当年的毕业生中只有三名学生被选中,刘再复就是其中之一。
 

 

许: 

所以您一路走来,应该是很幸运的。

刘:

很顺,很幸运。

许:

那,您对新中国应该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对吗?

刘:

是这样,我是共和国培养长大起来的,当然是充满感激之情。所以我的青少年时代充满梦幻,热爱生活,热爱新中国红旗下的生活,别人的红领巾戴到十五岁,我戴到十八岁。為什麼呢,因為我十五岁进高中的时候当了少先队辅导员,辅导初中那些更小的少先队员。辅导员必须戴红领巾,就戴到十八岁。即使肚子饿得要命,也要告诉同学,不能叫饿,不能叫苦,那时我的心态非常好。但是文化大革命给我带来巨大的转变。

许:

您进了社科院没有多长时间,文革就开始了。我看到过您写的一篇非常短的散文,叫《灵魂的活》。您说,就在那十年里,我的灵魂在坟墓里被埋葬过。

刘:

是,我到社会科学院后不久,就到山东劳动锻炼一年,然后到江西“四清”一年,“四清”还没有完全结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让我们回北京,回来的第二天,社会科学院就把党委揪出来斗争,我整个呆住了。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眼睛发呆,发呆,我那时候第一次发呆了。我完全不能理解,后来我到东单的报栏里看到六十一个叛徒那张相片,一个个用绳子捆在脖子上,我放声大哭,这六十一个老革命正是自己崇拜的英雄。我那么努力读书,那么奋斗,正是效仿这些老革命家,他们给我展示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未来,可是他们突然都成了囚犯。我受不了。

许: 

梦想和信仰突然间全部崩溃了。 

刘: 

崩塌了,不知道怎么办了,丧魂失魄了。我不能理解,但是又要参加。结果整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不可终日,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做人。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彷彿是在青年时代,那时我丢失了十个太阳,只留下一个人造的赤热的太阳。尽管我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它的光环中,可是,留下的却全是黑暗的记忆。——山海经的领悟
   文革开始的时候,刘再复在社科院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展开。一直信奉的价值判断标准,一夜之间乾坤颠倒。数年后反思文革,刘再复曾说,牛棚对自己的教育胜过十所大学。

许: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说牛棚胜过十所大学?

刘:

我所说的这个牛棚,一个是狭义上的牛棚,就是每一个单位它都有一间房子,把一些所谓“黑帮”送去改造,写检查,写交代材料,这是个狭义的小牛棚。还有一个广义的牛棚,就是当时整个中国都变成牛棚了,人间这两个字异化成牛棚。

   

许:

您自己蹲牛棚蹲了多久?

刘:

我自己并没有蹲过牛棚。

许:

自己没有蹲过?

刘:

对。但是我生活在这个广义的牛棚里面,到处都让我感受到黑暗,我们社会科学院很多老先生和年轻学者,一个一个自杀,有的撞火车,有的喝敌敌畏,有的甚至在暖气管上吊死。院外也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讯息,大牛棚的讯息,像我的老师,不用说别的,光说老师,很多老师死亡,一个一个死亡,所以我说,老师给我知识的教育,后来又给我死亡的教育,死亡的教育比知识的教育还要深刻。教育我,这个世界这个人生,不像书本知识这么简单的,危难之中我要替老师说一句话那么难,维护人的尊严,维护人的价值,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在巴金老人百年诞辰的纪念日,刘再复写了一篇散文,名曰《巴金的意义》,对巴老的“忏悔意识”毫不吝惜的顶礼膜拜。文革结束三十年后,对那段天昏地暗的日子的记忆,对良心的记忆,至今仍让刘再复不能放弃忏悔。

许:

那您现场去参加过任何一个批斗吗?批斗自己的老同事,或者老领导,您自己参加过吗?

刘:

我也参加过。比如运动一开始刚从江西回来,那时候我所在单位叫新建设编辑部,当时编辑部那个党支部是很左的,他们因為我是学文学的,就让我去参加文学研究所的一个批判何其芳的大会,而且要准备一个发言,批判何其芳的人性论,我到那边就去唸写好的稿子。很幼稚,居然带着激情去批判何其芳。

许:

那我插问一句,就是在那个时候,批判的时候,您认同他的观点,还是说您根本从心理上,从心里边是反对他的观点,那个时候心态是什么样的?

刘:

那个时候完全是随波逐流的。

许:

是只好随波逐流地批判。

刘:

完全是随波逐流的。

许:

之前您认同他的观点吗?

刘:

我内心很认同人性论,可是那个时候必须去表现革命的姿态,那种激进的姿态,这样才安全嘛,才能保护自己。后来我一直觉得这种行為很丑陋,当时為什么那么幼稚,那么丑陋,怎么会批判自己很热爱的一个诗人!我为什么喜欢巴老的“忏悔录”,他的《随想录》,《真话集》,就是它告诉我们批判过任何一个人,一定要认这个账,别人原谅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原谅自己。我觉得自己一直很天真,很天真,到了文化革命开始有一点世故,什麼叫世故呢,就是你说话的时候呢,要看利益了,看关係了,不得不说很多违心的话了。文化革命结束以后,我就说,不要光谴责时代,不要光审判别人,我们也要审判自己,所以我提出忏悔意识。忏悔意识的意思就是确认自己也有一份责任,确认在文化革命中共同犯罪,当然这不是法律上的罪,是良知上的罪,过去说红卫兵受蒙蔽无罪,我不这麼看,受蒙蔽,当然法律上不要再追究这个罪,但是在良心上应该感到我有罪,红卫兵打人,骂人,在良心上要去认这个罪。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我自己像穿越过炼丹炉一样,整个思想变化非常大。本来是灵魂深处的大革命,没想到,文化大革命就野蛮到使我这种乖孩子觉醒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大彻大悟了,从此之后,我一定,第一,一定要说真话,第二,一定要维护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为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而奋斗。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我没有敌人,也没有阵地,决不捲入任何战场。那些把我当作敌人的人,是他们的需要,我不会迎合他们的需要而陷入争斗的泥潭。
    一九九六年,刘再复与李泽厚的对话录《告别革命》出版。两位思想者的对话,又一次引发了激进论者的大讨论。讨论的一方是国内的革命激进论者,另一方是海外的民主激进论者。有人讽刺说“告别革命”的主张两边不讨好。而刘再复从来不会、也不曾想去讨好。

刘:

我觉得现在很重要的是大时代的基调要变,过去我们大时代的基调是独断的,命令的,一个吃掉一个的,也就是你死我活,那时调子很高,很激进。我认为我们现在时代的基调应该是另外一种基调,这种基调是双向度的,是平等的,对话的,谈判的,妥协的,互相尊重的,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你活我也活。时代变了,过去是革命的时代,你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温良恭俭让,这是对的,可是我们现在是建设时代,建设时代请客吃饭,温良恭俭让,这是绝对必要的。时代是大舞台,历史的平台变了,已经从战场转向饭桌,转向谈判桌,思维方式也要跟变化。如果我们确认这个基调,我相信我们二十一世纪会很安详,还会有更大的成就,更大的繁荣。
     特别是一九八九年这么大的一个经历以后呢,我好像濒临一次死亡体验,这个体验很重要,使得我人生划开两个阶段,一九八九年以前,我一直觉得是第一人生,一九八九年以后变成第二人生。

许:

那就讲讲您这个第二人生吧,就从第二人生之初开始讲起。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四十八岁的时候,刘再复开始在美国重新学习生活,新中国的红旗、文革大字报,还有改革开放初期自由、萌动的精神家园,全部被扣留在大洋彼岸。就像一粒石子,刘再复被弹出了寻常生活的轨道。

许:

一九八九年三月份,您被邀请到美国讲学,那是第一次去美国。

刘:

对。

许:

紧接着事隔几个月,就第二次去到美国,虽然间隔这么近,但是我相信这两次是截然不同。

刘:

截然不同。第二次就像割断母亲的脐带一样,你看孩子从母体割断脐带以后,大哭,第二人生很像第一人生,跟故国相连的脐带一割断,很痛苦,大哭了几场。

许:

是真的哭了,落泪?

刘:

真的大哭,我那时候面临着一个无边的时间的深渊,不知道哪一天才是尽头,而且我本来是一个土地的崇拜者,恋母情结很重,以前出国几次,到日本,到瑞典,恨不得赶紧回国,很想故园故土。

许:

我看过您写的《榕树,生命进行曲》、《慈母颂》,我能够体会到。

刘:

是,一下子就好像连根拔了,好像没有根了,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还有窒息感,这种窒息感就像我们掉到海里去不能呼吸一样,窒息感,只有用窒息这两个字才能够表示我的心情,很难过。什麼东西都不能救援我,唯有书本是我的救星,只能靠读书。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赴美初期,刘再复身边只有太太的陪伴。即便芝加哥大学的同学、朋友经常和他们夫妇围炉畅谈,努力让刘再复摆脱孤独感的纠缠,然而就像身陷泥沼,你越是挣扎,越是在孤独的深渊中陷得深。

刘:

最大的困惑,应该说就是一下子完全迷失了,没有心理准备。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路该怎么走。一下子换了这么一个环境,另外一个人生,面临着另外一种规范,新的文化规范,新的制度规范,新的社会规范,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很不容易,不会走路,不会说话,面临着非常大的生存挑战。再加上对刚刚发生的事件没有充分消化理解,所以整个迷失掉。大概有一年,非常痛苦。

许:

那给我讲一讲,就是您在那段时间里边,具体每一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你说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到底是什么样的?给我具体讲一讲当时的生活。

刘:

首先是学说话,开始硬着舌头,像鲁迅先生所说的,硬着舌头来学英文。

许:

福建人学英文舌头尤其硬。

刘:

是,你看我连国语都讲不好,很多音都发不准,学英文更困难了,而且年纪这么大了。老是记不住。老师讲了,录音了,还是不行,一个单词,要问女儿很多次,她说,这个单词我都教你二十遍了,你还记不得。还有学开车,对别人容易,对我也很不容易,因为我的操作系统特别差。

许:

您是那种典型的文科生,对机械是不是特别不通?

刘:

是。在五七干校的时候,个个都学会理发,我就学不会。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在父女二人共同完成的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大女儿剑梅提到,“父亲的漂流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我们这个家因您从公共空间走回私人空间变得更完整了。”而学会享受这种漂流生活,刘再复用了很长的时间。

许:

学开车,学语言,这种很艰难的体验,会不会让您的心里边有一种屈辱感,因為原来您在国内时,甚至可以有司机来给您开车,对不对,现在一切要自己来?

刘:

开始不习惯,但是屈辱感可能说得重一点,不过确实有反差,心理反差,所以我写过一篇散文叫《逃避自由》,现在美国很多学校把它作為教材。

许:

為什么呢?本来您是最响往自由的。

刘:

到西方后才觉得,哎呀,这个“自由”多么累,我们原先什么都靠组织,什么都是组织帮解决,出门它帮我找汽车,出国他帮我买机票,特别是我当时是研究所长,办公室里行政人员多,很方便。到美国来可不行了,什么都要靠自己。这才觉得西方这个大自由社会,没有能力,就没有自由,我害怕,我要逃避自由。但是这就逼着我成长了,所以我说第二人生,自己的生活能力大大增强了。

许:

这种心境是什么时候真正的调整过来,有改变的?

刘:

有一个过程,开始什么都不习惯,但经过一段时间调整,应该说,中国文化帮了我很大的忙。比如说中国的禅宗,就帮了我很大的忙。西方的宗教,比如说基督教,主要是讲救世,普度众生。可是慧能讲自救。

许:

救心。

刘:

也可这么说,就是要想到天堂地狱都在我心中,一切取决於自己。心灵状态决定一切,所以我当时想到是应该用平常心来对待自己过去的一切。不管有多大的成绩,多大的苦难,都要平静对待。苦难也要用平常之心去对待,不要经受了一场苦难,就觉得社会欠了我们的债,要去讨回这个债。不要这么想。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在美国,刘再复一直住在科罗拉多州的落基山脚下。在大山的拥抱中,他慢慢找到了一张属於自己的安静的书桌。十六年来写成九集《漂流手记》。被去国之痛缠绕的心灵,也终於与期待已久的自由相逢。白雪皑皑的落基山,似乎就是刘再复的“世外桃源”。

许:

我不知道您那种孤独感、窒息感最终是怎样解脱?您觉得是逃避,还是觉得是超脱?是怎么样的?

刘:

不是逃避,是走进内心的更深处,向内心挺进,逃亡也不是逃避,而是自救,是赢得时间去开掘美好文化,包括我们中国古代文化里面一些精彩的东西。

许:

比如说……

刘:

比如说三十年前在文化革命的时候我整天读“老三篇”,《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现在呢则是老读“老三经”,天天读,“老三经”,就是《山海经》、《道德经》、《六祖坛经》。倒真正走进了我们中国文化的深处去了。我国古代神话很简单,比如说《女媧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跟古希腊的神话相比,真的是简单多了。但是它很有力度,很深刻。

许:

为什么呢?

刘:

你看这个《女媧补天》,天是可以补的吗,不可能的。精卫,一隻小鸟,含青枝填海,这是可能的吗,不可能。夸父追日,这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把不可能的事情当作可能的事情去争取,这就是中国最基本的文化精神,最本真、最本然的文化精神,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发现这些以后,好像浑身都是力气。你看这些英雄,女媧、精卫、夸父都是失败的英雄,但是他们又是建设性的英雄。他们都有孤独感,女媧多孤独啊,精卫多孤独啊,但是他们造福於人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处在孤独的时候,读这种书,真会产生内在的力量。

许:

在美国的这么多年,我看到您的文章里,经常会用漂泊这个词。

刘:

对。

许:

漂泊透露出的情感,有一些苍凉,有一些无奈。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一直伴随着您。

刘:

我觉得自己早已摆脱孤独感与苍凉感。有两样东西,一个是读书,另外一个是读世界这部大书,这是另外一个途径,可以说行万里路吧。这就是漂泊,开始比较消极,后来就觉得漂泊是非常必要的。乔伊斯说,漂泊就是我的美学,后来我也觉得,漂泊就是我的美学,是我生命本体所需要的。漂泊使得人生不会变成一个固定点,而变成一个自由点,就是没有终点,没有句号,不断往前走。这一点《红楼梦》对我帮助很大,林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成了我的座右铭。漂泊就是无立足境,不想立足下来佔有争夺,不就干净了吗?

许:

我知道您经常随身带着《红楼梦》。

刘:

是,我到哪里去都带着《红楼梦》,有时候人家问说你的祖国、你的故乡在哪里,我说故乡在我的书袋里。有《红楼梦》陪伴,就不会有苍凉感。

许:

在美国那样的一个环境中,您会不会觉得缺少呼应?

刘:

你说的很对,在美国要找到知音是很难的,真正大量的知音,都是在我们国内,这也是我愿意回来看看的原因,希望能够打开我的书禁,希望我的书能够让故国的同胞兄弟看一看,我相信他们能充分理解我所写的一切。

许:

我知道您非常推崇令狐冲这个形象。

刘:

我认為令狐冲这个角色,很像现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角色,处境很像,他是一个真正的大侠,武艺高强,可是他的处境是在一个所谓正教还有一个邪教之间。令狐冲的处境,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处境。所以我希望能给令狐冲三种权利、三项自由,即批评的权利,不依附的自由;沉默的权利,不表态的自由;逍遥的权利,不参与的自由。

许:

对,两大教派都想拉他。

刘:

两个大教派势不两立。两派都不允许他特立独行,都要他像毛一样,依附我这张皮。如果你不依附我,我就消灭你。

许:

非黑即白,你死我活。

刘:

是的,就生活在非黑即白的框架里。缺少一个什么呢,缺少一个让令狐冲生存的第三空间。

许:

这就是您提出的第三空间的概念。

刘:

对,我要讲第三空间。知识分子生存的第三空间。这一空间应当超越黑与白,正与邪,革命与反动的两极对抗,有这个第三空间,才有良知的自由。可是从五四运动以后,我们慢慢丢掉了第三空间,统统是两极对立的。包括鲁迅,尽管我很崇拜鲁迅,连他都不允许第三空间的存在,他批判第三种人,批判周作人,林语堂这些人,他们生活在第三空间之中。第三空间其实是两极对垒当中的一个自己的园地,但他们不能存在。可是,第三空间一丧失,自由就跟着丧失。

   (凤凰卫视编者旁白)二○○○年到现在,刘再复一直是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的客座教授和名誉教授。在故国文化和自由世界的鹊桥上,刘再复充分享受着香港的生活。

许:

第三空间是一个您认為比较理想的境界,是吧?

刘:

至少是知识分子心灵可以存放之所,只有生活在第三空间里,才有良知的自由,表述的自由。

许:

走了这么多地方,读了这么多书,不管是文学意义上的书也好,还是读世界这本大书也好,您找到自己最终的归宿了吗?您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流浪体,一个矛盾体,您觉得去国十五年,您失去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刘:

我恐怕永远不会找到最后的归宿,所以我才在散文里不断定义故乡,就是说,是处於不断寻找的过程当中。从世俗的层面上,我好像丢失了很多东西,桂冠,掌声,权力,都丢失了。但是有一个东西没有丢失,就是我个人的尊严和骄傲,而且我还赢得很多时间来进行精神价值的创造,所以我现在心情很好。

许:

从世俗的这个意义上讲,您希望回国吗?您有计划想要回国吗?

刘:

我生於斯,长於斯,当然希望我最后归宿到故国的土地上。但作為一个精神上的漂泊者,我永远都是一个过客。就是到地球上走一遭的过客。到香港来当客座教授,这很合适,是客座,是客人。我以后到大陆去,到我们故国那边去,希望自己也只是个客人,过客的心态有它的长处,你是个客人,你就没有那么多的欲望。

载自《思想者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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