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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歌
方航仙 高4组
唱一支黄昏的歌,献给故乡的黎明……
第一章 重逢与永别
一
无比辽阔的晴空下面，鸽子们成双成对地自由翱翔。清新的空气里，飘溢着茉莉 花沁人心腑的芳香。
我知道我已经踏上故乡的土地，为寻找遗落了二十个春秋的梦，为诀别之后神圣的重逢……
二
多亏一位老车夫的指点，终于在繁华的大街旁，在壮观的“中国旅行社门前，我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丈夫。
时间和空间凝固了，历史凝固了，凝固在这个辉煌的时刻，凝固在两双浑浊而陌生的瞳人里……
无情的岁月呵，把我们截然分开，中间堵着一面高高的墙。墙内是他，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三轮车夫；墙外是我，一个只有肥胖身躯的“香港客”。
然而我和他原是一对夫妻！
三
咬住唇，禽着泪滴，我把发福的身躯，塞进了不大结实的车斗里，小小车斗，怎容得下我这颗颤抖的淌血的心！埋着头，喘着粗气，凹陷的双眼象两口枯井，却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他卖力地踩着车轮子，千万道轮辙也诉不尽他维持生活的艰辛……
四
郎君呵，我就是你的结发妻子，你认不出了，在你的眼里，我竟是个慷慨的旅客！
郎君呵，听见我的心在呼唤，在哭泣吗？
回答我的只有车轮子欢快的向前滚动，滚过大街，滚过小巷，犹如从我的心上压过去！压碎了欢乐，压碎了生活，压碎了希望，留下了数不尽的伤痕……
五
当年，望着郎君和四岁小丽病饿交加，残喘挣扎，我从高高的债台上跌落人生的万丈深渊。祷告佛祖，佛祖不来相帮；祈求上帝，上帝也不来援助。我横下一条心，卖掉自身！
走的那天，我用洁白的魂严严地裹着那颗破碎的心，交给郎君，只把一躯消瘦的洁体交给另一个人，漂洋过海跟他去做生意。
从家乡的坎坷之路，踏上了异乡陌生的土地……
闯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度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
如今，诀别二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结发夫妻却相对无言，默默无语。我只想探 望阔别的郎君和女儿，绝没有非份的祈求。我无情，他无情？两不知！
公正的评说，只好交给公正的历史！
六
我手捧一束特制的迎春花，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人们告诉我， 丈夫得了肺病死了，埋在清源公墓里。
雷鸣电闪，把梦的蓓蕾打落在一堆黄土墓前，我抱住那截墓碑，郎君细梯的名字，
在空旷的心田上千万遍地呼唤；日月星辰，在一个车轮子下面旋转，旋转……
命运呵，在另一个车轮子下面挣扎，挣扎……
七
福无双至，祸无单行。
后夫一夜间脑溢血离开了人世，没有遗言，只留下一丝淡淡的仁慈的笑影，留下一所“来鲤最新服装公司”和一个二十岁的儿子。
我没有眼泪，也失去悲伤，把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掏出来分给了两个丈夫：一半埋在家乡，一半埋在异地，装在骨灰盒里，供在灵台之上……
我只剩下如烟如缕的一息生命，弥留在人间。
第二章 梦与相思树
一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卧不成眠。朦胧中，突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女郎，拔开窗前的法国梧桐树的花枝，怔怔地望着我，明眸里闪着泪光。
呵，这不是女儿小丽吗？
我蹦地从床上跃了起来，扑向窗台。女儿忽而不见了。
顾不得穿上外套，我奔到室外，喊着女儿的名字。她不回头地跑着，把我甩掉了。我想女儿是恨我，然而，我依然狠命地呼喊着，追着，追进一片旷野，突然摔倒了，竟然摔倒在丈夫的墓前，我双手紧抓住那截墓碑……
醒来了，却是一个梦。我气喘吁吁，泪流满面，口焦舌燥。
深深地抱着这个梦，从黑夜到天明，从深秋到春天……
二
我带着对亲生女儿的深深的怀念，带着对两个亡灵的苦苦疚欠。
带着对人生的愤愤诅咒，抱病躺倒了。
孤灯陪伴着，度过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我的情思象孤灯一样，风中不闪烁，雨中不泯灭。
但愿女儿不象我一样孤身漂泊，但愿她能理解一个母亲的难言苦衷……
三
又逢清明节，再作故乡行。
我和儿子带着骨灰盒和一只聪明的灰色信鸽，立在亡夫墓前。
埋下后夫的骨灰，再埋下第二块墓碑。儿子跑着给两个爸爸叩三个头，然后把信鸽放在两块墓碑的中间。
一抹金灿灿的夕阳余辉，染红了整个山岗。
信鸽呵，你的主人就长眠在这里，飞越千山万水，你不要懵头转向，把主人遗忘。
信鸽呵，你仔细地瞧一瞧家乡的青山，仔细地闻一闻家乡的野花和泥土的芳香。
信鸽呵，从此以后，每逢清明佳节，你都要从遥远的异土飞回家乡，让两位主人看到你，犹如见到我一样，九泉之下获得欢乐和安慰。
机灵的信鸽拍打着双翅微微点着头，“咕咕咕”地答应着，淡黄色的尖嘴，衔起一根青草，朴簌簌地飞腾起来，在两座墓堆上盘旋了三圈，直朝南方飞去了。
它衔着主人金色的梦，响着鸽铃溶入迷茫的苍穹……
四
在那动荡的岁月里，我不再回到引起伤心落泪的家乡，只嘱托我的使者把哀思捧献于两位亲人墓前。
这一天，当信鸽带着墓上的一颗野草，停落在窗台上，我发现，他的一只脚系着一截白丝布条，上面写着两个字迹清秀的墨字：清源。
呵，这是怎么回事？清源，分明是家乡，莫非是女儿的佳音？莫非是丈夫亡灵在招唤？
我轻轻抚摸着信鸽洁净铮亮的灰羽，千言万语在心中激荡……
我轻轻地抚摸着白丝布条，黑夜里盼着黎明的曙光……
五
儿子要求我回内地找寻他姐姐的下落。我进退两难，无限忧伤。
千思万想，只求见到女儿一面：见了面又怕千言万语梗在我喉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亲娘！
把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吧！让儿子专程去寻找他那苦命同母异父的姐姐吧！
把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吧！愿女儿从他弟弟的手中认领下一个母亲真挚的忏悔和爱……
六
窗台上透进来的阳光，使我想起了新春的来临，想起了信鸽衔回来的那根枯萎了的野草。
我把夹在一本旧书书里的这根家乡的野草，插进家乡那只小花盆里，浇上一杯洁净的春水，连同我的绿色的希望。
呵，野草奇迹般地复苏了！在新春的晨曦中竟冒出第一个嫩绿嫩绿的幼芽。
我和儿子都惊喜若狂，犹如亲眼见到世人不曾见到过的上帝！
这一天清晨，我们终于认出了这原是一棵相思树！我们立即把它移植到后花园里，深深地种下了对家乡亲人的长相思……
第三章 飞吧，信鸽
一
在初春的阳光下，在G市新式西装厂的会客室门口，姐弟俩终于见了面。我日思夜盼的女儿竟然是这家西装厂的经理。
难以想象这苦命的孩子是怎样捱过人生的凄风苦雨。她对他的弟弟说——
我和爸爸病好之后，爸爸依然靠踩三轮车维持着艰难的生活。我狠命地读书，最后考进了纺织学院，捱到了大学毕业。
可惜，他没能等到我工作的那一天就永别了人间。临终时，他微笑着说他梦见了妈妈，把当年的订婚戒指嘱咐我，交给她……
呵，金戒指，这是我们的爱情与希望、痛苦与血泪的结晶，这是一部金色的苦难史。
如今，我手捧着这枚金戒指，往事的潮水又在胸中翻滚，希望之火又在我心中点燃
……
二
我喜欢夕阳，夕阳落处便是星星和月亮的家乡。
我喜欢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背后定然是赐给人间温暖的太阳。
我深信，苦难的后面便是幸福，坎坷的后面会有平坦，分离的后面定有团圆！
三
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象一枝傲霜的梅，象一
朵耐寒的菊。目光是那样的亲切又那样的陌生，仿佛要从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从我散落在灰白鬓发上，从我干涩的双眼中，寻觅着她渴望已久的什么。莫非她就是我的女儿，或是一位尊贵的宾客？
「妈！」
呵，一声春雷在我的耳际炸响，一朵枯萎的迎春花在我干裂的心田上盛开！
「这不是梦吗？」
「妈，我是小丽，不是梦啊！」
我颤抖的双臂，紧紧地把女儿搂在怀里，象搂着一个圆圆的梦；她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揽住我细瘦的腰，象揽着一个长长的梦。
夜呵，是那样地短暂！我们母女的话儿就象长江水，黄河浪，奔腾不息，长流不断，从冬流到春，从过去流向未来……
四
我的女儿作为G市经营管理考察团副团长来到香港。她没有嫌弃我这个不称职的亲娘。
我以「来鲤最新服装公司」主人的身份，请一名律师提前写下一份遗书，把丈夫创办起来的一千二百万美元的家产，一半分给女儿。
手捧着这份一式两的遗嘱，象捧着自己新的生命和希望，仿佛见到了两位丈夫的亡灵在赞许微笑。
这一夜，我简直忘却了自己，不管屋外是暴风骤雨或是冷月清霜，我睡得很香很甜
……
五
我乐陶陶地正在立镜前梳妆，等待着女儿归来，喜滋滋正在厨房里做菜，等待女儿吃一餐团圆饭。突然，电话铃震动了整个房间，话筒里传来儿子哭丧的叫喊：「公司保险库昨天晚上被盗了，金银现款，珍藏帐本一扫而空。」
啊！一道电闪，一声霹雳，四壁晃荡着向我压来，我晕倒在电话机旁。
我的命运呵，为什么这般苦？
何世作的孽，为什么如此深重！
六
女儿完成了考察任务，前来向我道别。我被苦难和悲哀填满了的心，再也容不下女 儿的深情。
那份遗嘱还平展展地摆在写字台上，可我的心连同我的复萌的梦，早已被冷酷的现实烧成一堆还冒烟的灰尽……
女儿紧握住我冰冷的双手，温暖流遍我周身，女儿望着我呆滞的双眼，刹那间，我见到光明一片。
女儿严严实实地把我搂住，甜蜜蜜的希望灌进了我的心湖。
女儿要申请拨巨款合营「来鲤最新服装公司」，姐弟俩要重振家业，要做更大的生意，要用生命来维持中国人的声誉！
七
在这小小的会客厅里，奇特的「合资协议书」签上了姐弟俩的名字。「G市新式西装厂」和「来鲤最新时装公司」同时改名为「温陵时装联营公司」，姐姐推选为总经理，弟弟推选为副经理。
短暂的签字仪式，惊动了各界名流和记者，载入了最新的贸易史。
这是一朵骨肉情、手足情和爱国情浇灌的牡丹花，即使是黑夜，也依然淋浴着阳光；即便有风雪也依然飘溢着芳香！
八
鼓浪号客轮的汽笛响了。
夕阳满红。晚霞红得象女儿的眼睛，海水深沉得象我的心。
女儿站在船舷旁，挥动着淡黄色围巾；我放出那只心爱的信鸽为她送行。
我的心随着信鸽也飞去了。
伴随着她飞回故土，去报告作为一个妻子的痛苦，去报告作为一位母亲的欢乐！
伴随着她飞回故土，去报告作为总经理的女儿凯旋而归，去报告一个海外侨属对祖国的爱恋。
飞吧，信鸽！愿你乘风驾浪向着故乡飞，永不折翅，永不回头。
飞吧，信鸽！愿你脖子上的铃声更响些，朝着夕阳，勇敢地去迎接新的春夏与秋冬 ……
尾 声
夕阳无限好，何须叹黄昏。
劝君别嫌黄昏歌，黄昏过后是黎明！
85年元旦 三稿于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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